鸡叫二遍时,霜花还凝在茅草檐上。李牧羊蹑手蹑脚摸到柴房后墙根,鞋底压碎薄冰的脆响惊动了灶房里的小貂。紫貂从梁柱缝隙里探出脑袋,尾巴尖扫落的霜粒簌簌砸在他肩头。他摸出块烤麸饼掰碎,碎屑还未落地,小东西便“哧溜”窜下来,叼着饼渣往西山方向跑。
“爹,我去山涧那头下套子。”李牧羊故意把竹篓摔得咣当响,惊得院里啄食的大公鸡扑棱翅膀。李东国蹲在门槛上编草绳,粗粝的手指在麦秸间穿梭如飞,头也不抬:“带上刘海洋,省得那小子又去祸害队里的萝卜窖。”这话说得巧妙,既掩了真实意图,又给计划添了帮手。院外枣树后窸窣一动,刘海洋顶着鸡窝头蹦出来:“叔,我保证不扯后腿!”他棉袄襟上还沾着昨夜偷烤红薯的炭灰。
两人前后脚出村时,日头才刚爬上东山梁。陈彬揣着账本往晒谷场走,瞧见他们背影,三角眼眯成缝:“刘会计,李家小子又进山?”刘满仓扶了扶断腿眼镜,慢悠悠往算盘上拨珠子:“队长让拾掇陷阱,开春防野猪。”陈彬鼻子里哼出一声,钢笔在账本上重重划拉两下,墨渍洇透了“李牧羊”三个字。
山涧在野猪洞西侧三里地,两岸峭壁如刀削,枯藤老树横斜交错。李牧羊蹲在崖边扯了根枯藤试水深,藤梢刚沾水就被激流扯得没影。“就这儿了。”他解下麻绳捆住刀柄,另一端拴在凸起的鹰嘴岩上。刘海洋扒着崖边探头,山风卷起他乱蓬蓬的头发:“牧羊哥,这要是掉下去……”
“要的就是掉下去。”李牧羊摸出爷爷那柄大刀。晨光刺破雾霭,刀刃泛着青芒,刀柄缠的牛皮被岁月磨得发亮,握在手里沉甸甸压着血脉。紫貂突然窜过来,爪子扒拉绳结处,喉间发出急促的“咯咯”声。李牧羊心领神会,将麻绳在石棱上多绕三圈,又扯来枯草掩盖勒痕——这样既能承重一时,待山风劲吹时自会磨断。
“看好了。”他手腕一抖,大刀贴着岩壁缓缓下坠。麻绳绷直的瞬间,紫貂猛地蹿上岩石,小爪子飞快扒拉碎石。簌簌落石中,刀身“铛”地卡进一道岩缝,恰似失足坠落卡住的模样。刘海洋看得目瞪口呆:“这畜生成精了?”
“它比你会看风水。”李牧羊抓把土搓掉手上铁锈,扭头瞥见刘海洋棉鞋底豁了个口,“回头让你娘把鞋补补,别让陈秃子瞧见又说咱村穷酸。”刘海洋讪笑着缩脚,忽然指向对岸:“快看!那是不是陈秃子的狗腿子?”
灌木丛里晃过半个灰布帽,正是陈彬的跟班刘森。李牧羊抓起块石子掷过去,惊起两只山雀:“去,把陈秃子引过来。就说我在山涧烤野味,专等他来抓现行。”
晌午时分,晒谷场吵得像捅了马蜂窝。陈彬举着铁皮喇叭跳脚,唾沫星子喷到前排王老汉脸上:“红旗村藏匿炼钢物资,这是破坏国家计划!”刘长元蹲在碾盘上吧嗒旱烟,等那破锣嗓子嚎够了才起身,烟锅在鞋底磕出簇火星:“陈干事,李家那刀真掉山涧里了,我亲自带你去瞧。”
二十几号人浩浩荡荡进山时,李牧羊正蹲在涧边烤山雀。树枝串着的野味滋滋冒油,香气勾得刘海洋直咽口水。陈彬老远就嚷:“好你个李牧羊,私藏刀具还敢在这儿打牙祭!”紫貂“嗖”地窜上树梢,惊飞一群麻雀。李牧羊慢条斯理啃完最后一口肉,指指脚下:“刀在那儿,您自个儿捞?”
陈彬扒着崖边一瞅,冷汗唰地下来了。刀卡在五丈下的岩缝里,底下白浪翻腾如饿虎扑食。刘海洋适时递上麻绳:“陈干事,您系上这个?咱贫下中农可都看着呢!”陈彬腿肚子直打颤,嘴上却硬气:“革……革命同志不怕牺牲!刘队长,你下去!”
刘长元把烟锅往腰上一别,露出膝盖补丁摞补丁的棉裤:“我老寒腿不利索,要不让刘敢石家的驴来?”人群哄笑中,李牧羊抓起块青石砸向岩缝。铛啷一声,大刀晃了晃,大刀没入岩缝中,不知是不是真被涧水冲走了。陈彬急得直跺脚:“你这是要破坏证据!”
“要不您游下去找?”刘海洋憋着笑递话,“我听说陈干事在部队练过武装泅渡?”众人探头望去,但见涧水打着旋儿奔向东山。王老汉吧嗒着旱烟帮腔:“这水头能冲走大牯牛,陈干事要真敢下,咱立马给您报个先进!”
当晚队部油灯亮到后半夜。刘长元蹲在条凳上吧嗒早已熄灭的烟锅,看李牧羊用木炭在地上画图:“陈秃子这月报了三次虚工分,光修水渠就多记了八十个工。”刘海洋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账本,纸页上还粘着烤红薯的糖渍:“他舅姥爷家领了双份救济粮,我亲眼见粮袋往黑市送——赶车的是他表侄,骡子屁股上有块白斑。”
李牧羊添了根松明子,火光映得他眉眼发亮:“秋收时他克扣七车麦秸,说是支援炼钢,实际堆在自家后院。昨儿我去送柴火,瞧见麦秸垛底下露着麻袋角。”刘满仓扶了扶眼镜,镜片闪过冷光:“公社马书记表面最恨贪腐,去年双河村会计私扣粮票,被他当众扇了俩耳刮子。”
墙角老鼠啃木箱的窸窣声里,计划渐渐成型。刘海洋负责盯梢,刘敢石带民兵“偶然”发现赃物,刘满仓整理账目证据。李牧羊摸出个油纸包,里头是陈彬往公社送的信:“落款日期改到粮车出入那天,笔迹让满仓叔仿——他年轻时在镇上替人写过状子。”
紫貂叼来半截粉笔,李牧羊在门板上画出黑市路线图,刘长元突然闷声道:“得留后手。万一马书记护短……”窗外北风卷着雪粒子砸在窗纸上,像撒了把沙。
三日后,公社马书记的乘着马车碾着霜碴进村时,陈彬正点头哈腰引路。车轱辘还没停稳,刘敢石突然“哎哟”一声栽进麦秸堆,压塌的草垛里露出成捆麻袋。“书记!这底下有东西!”民兵队长嗓门震得树梢枯叶直落。
陈彬脸白得像糊墙纸,扑上去要拦,被刘海洋“无意”绊了个趔趄。马书记铁青着脸撕开麻袋,陈粮霉味混着鼠粪臭扑面而来。“这是什么东西”刘队长吭哧几下,说这是陈彬家原先堆麦桔的地方,这里面应该是粮食。刘海洋不知从哪钻出来,举着半截粉笔嚷嚷:“粮袋编号在这儿!蓝印泥是黑市老吴头的戳,他右手缺根小指!”
马书的手有些抖,突然扭头盯着陈彬:“上个月你们队里支援炼钢的小队缺些粮,要回队里来运,还从公社领了些麻袋,原来缺到自家后院了?”陈彬□□渐湿,结结巴巴要辩解。
李牧羊蹲在人群后,正在这时紫貂叼着油纸包溜进队部——那是陈彬克扣的工分条,今夜就会“恰好”出现在书记案头。暮色里,小东西金黄的皮毛一闪,消失在墙根狗洞。
七天后,公社通报贴上了晒谷场。陈彬被撤职查办的消息传来时,李牧羊正蹲在自家院里磨新领的镰刀。磨石溅起的水花里,映出母亲龟裂的手——她挖了勺獾子油,:“这油金贵,抹了开春不裂口子。”
刘海洋翻墙进来摔了个屁墩,紫貂抱着野枣啃得正欢实。“牧羊,陈秃子昨儿在公社炼钢炉那里尿裤子了!”他眉飞色舞比划,“逞能搬石头时裤带崩了,露着腚让马书记逮个正着!”灶房里熬菜糊的杨馨探出头笑骂:“小兔崽子嘴上没把门的!”
山风掠过院墙,带来大食堂熬萝卜的香气。父亲在檐下编新箩筐,篾条在他手里服帖得像听话的蛇。姑姑家的表弟妹追着紫貂满院跑,小貂故意把野枣核往刘海洋衣领里扔。李牧羊望着大食堂方向的火光和人影的苞米,忽然觉得这个秋天也没那么难熬。
暮色四合时,他摸进柴房。墙角新挖的暗格里,爷爷那柄大刀静静躺着——昨夜他带着小貂找到山涧岩缝里的大刀,用麻绳让小貂从刀尾环处从将麻绳绕回到绳头到他手中,又顺顺利利的将大刀取了回来。刀刃被涧水泡得发乌,却比往日更沉甸甸地压手。月光从窗缝漏进来,照着刀柄上褪色的红绸,那是奶奶当年系上的平安结。
远处传来队部开会的钟声,混着刘长元吆喝“深翻土地”的破锣嗓。李牧羊抓起把草灰抹在刀身上,轻声哼起爷爷教的猎户小调:“东山野猪西山狼,护家刀啊三尺长……”紫貂蹲在梁上甩尾巴,一粒野枣核正砸在刘海洋偷摸伸进来的脑袋上。
院门外,大食堂的炊烟袅袅升起,融进满天星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