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这件还行,换下一件。”
“嗯,腰细一点,收一下。转过来我看看?”美缀绫子跷着二郎腿,自封狗血黄金档财大气粗亲老公,就差吐一口烟,压低声音说:“嗯,你老公我很满意。这件买了先。”
凛一副陪她玩的无奈表情。美缀呵呵笑,说好看嘛,你穿都挺好看。周末有太阳雨。商业中心人来人往,偶一阵雨下,成群结伴在天井中四散逃窜。凛在咖啡桌,托腮听着美缀掰着手指头细细给她算:“你看,咱们有一整天,所以还可以去三家、四家、五家……”凛说为什么最后都是我在买,不是为了给你挑吗。美缀竖起手指一本正经说这你就不明白了,凛。咱们失散小半年,要好好爽一爽,这只是开始。
你负责漂亮就行。
方领窄袖百褶裙及膝,透亮宝蓝色。下一件更短,石榴红纱裙刚刚遮了大腿。印大片奶白鸢尾花,后背交叉系带。美缀说够性感。红色衬得不得了,但是单穿太惹眼,加件外套吧。中午过后,莳寺枫也风风火火地加入了阵营。一行人在甜品店外遇见凛在伦敦时钟塔的朋友,对方正隔着玻璃橱窗百无聊赖搅咖啡,红唇涂得正满,娇艳。上座就跟凛说我失恋了。但不是男人甩我,是我不要他。喏,下个月的音乐会票两张。空着太浪费了。你跟喜欢的人一起去吧。
知道凛电子设备苦手,双方又都是极容易给对方留足自由空间的人,Archer那边很寂静地一个电话也没来。但她不合时宜地想到他。想到他的眉目眼睛,发梢,轮廓。夜中显得冷硬,却也脆弱。是因为那时在发烧吧。任她给他测额头体温。无论她说什么,都回嗯。有时他们并肩看电视,因为他惯于沉默,身骨一身漆黑,甚至显得不真实。凛回想不起数年之前见过的Archer是什么样子,似乎是少年时,清楚,有太阳,脚踏车,风铃,盛夏的树荫,光亮的脸。跟现在太不同——一团缥缈变动、惶惶飘忽的黑雾。尽管那么多时,她觉得自己能够牢牢抓住了他,牵住他,所以他不会消失,不会下坠。至少不会失去自己。
凛心中忽有一阵悸动。跟友人说去一趟厕所,镜中映出一张冷水清过的脸。走廊暗灯里踱步,穿过不少红绿男女。想想还是给Archer去电话,拨通时路过一间没有关牢的包间,熟悉的电话铃意料之外地,居然从那里响起。直接凝住了她往前的脚步。
Archer接了。凛问,有没有再起烧。他说已经好了。凛问你在哪里,他说,在外面。于是她问人多吗,有人跟你一起吗。
电话那头,Archer再平常不过的语气。说,不。就我一个。
“那……你要注意休息。”
Archer说嗯。电流声切断,但隔着一道门的说话声仍在继续。有女声在问。千娇百媚的声线,卫宫先生,卫宫先生。是谁,是不是太太呀?
他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似乎是惯常的分不清是否嘲讽的冷淡声音。
“你不要装酷嘛——”对方在继续:“有太太也可以有情人啊,两不干扰,以后无论见到哪一方,都会更有新鲜感呢。”
男声女声。哄哄在笑。凛听到这里即准备离开,碧蓝瞳孔在五颜六色的灯光晕染中,竟显得三分妖冶。迎面擦肩而过的男人被吸睛,有一个多看两眼眼熟她。回去便与Archer说,刚刚在外面路过一个人,好像跟凛小姐有点像噢。
但沉重之事在这个下午发生。凛甚至衣服都没来得及换,踩着高跟鞋被美缀拉去三个街区之外的现场。似乎在之前发生命案的同一家酒店,又有人被枪杀。而隔着一条街之外的社区深处,美缀挂心的朋友的朋友——酒店侍应生的未婚妻,在事发十几分钟后,已上吊自杀。
大概是听到枪声,作为最直接的痛苦刺激,她松开了活着的最后一根绳索。
一行人过去时,两边都已被警察封锁。但美缀可以带上枫跟凛靠近,作为当事者朋友的身份。凛只是透过玄关远远望进去一眼,望进大亮窗前一个稳稳吊着的灰影,就再也不看,转身下楼。她闻见死气。快进傍晚了。街上还有人群聚集,但很快他们会各自回家,跨过平常生活里偶尔掀起的波澜,日子还是要往前走。
凛忽然感觉到一阵不真实。不像悲伤,而是虚空。像眼前没有形状的风,穿身而过。似乎生活的平衡很容易被打破。人只是在深渊之上,悬着一根赖以续命的绳索。
天完全黑时,雨大起来了。凛同美缀和枫反方向回家,没打车。街上人影疏落。灯红酒绿,车河穿行的光,城市建筑高大尖耸的倒影,都化作霓虹融在脚下水流里漂走。迎面遇到没有伞的男人,很年轻,皮衣浇透了,水银也似的反光。头发狼狈贴在脸上,几次叼着烟点火,打不着。凛走过去,很自然地把伞撑给他。
“谢谢。”他说。
“送给你,我不需要了。”她说。
司机有跟Archer说打了凛的电话,但关机了。不知道现在人在哪,想去接她,也没办法。Archer反而说没事。等到凛很晚回家,玄关只传来很轻的说话声,浴室在放水。他寻到满地水渍。凛的脚趾印——她淋一身雨。在浴缸边蓄着热流。转头看到他时是脸色苍白,瞳孔发灰。一身酒红色的、刚刚遮到大腿的透白的鸢尾。因为雨水牢牢贴在皮肤上,故而脖子、肩、腰、胸,腿,臀,全身有曲线的地方,都异常清晰。纤细,然而挑起□□的身体。关节粉红。她是一路走回家的。
凛的状态很清醒。很冷静。精神不错。说,Archer。你还没睡啊。
“你没有买一把伞?没打车?”他声音很静。问她。
“没。走了一段。快到家了,想想也没必要。对了,今天有人自杀。之前那个酒店侍应生的遗孀。她死掉了。”
“这样。”他应,语气最平常。又多问一句,你不会因为这个所以淋了雨?
“是又怎样呢?不可以吗?”她说。语气比他想的激烈。故而Archer顿住,笑了笑:“可以。但是你把手机关了,司机想接你都找不到。”
“那下次出门我就不带手机了。”凛说。说着翻出外套口袋,手机按开,等待屏幕缓缓亮起。Archer身上跟她完全不同,有种浸泡在屋内很久的暖意。故他靠近她时,她很清楚就感觉到。
消息提示音。在凛手里。那里从午后三时起,有近四十通未接来电。只有两通傍晚时,来自司机。剩下的,只是同一个人——身后这个人的不停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