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前面?
夜色深重,雪还在变大。李红妤撑着伞,心中极度不安。
昏黄色路灯光被雪片凌迟成碎屑,她透过雪幕想辨认那个人影,却怎么也看不清。这步行道里除了急着回家的自己,还会有谁?若是寻常行者,也不会叫她心生疑窦,可那人似乎……似乎不在动?
而且显然没有打伞,只一个黑影立于雪中,十分诡异。
更诡异的她还没有注意到:平时大桥上车来车往,眼下却不见一人。而公交站又在江对岸,这大桥最边沿的人行步道便是回家的必经之路,也是唯一的路。
末班车快要来了。焦虑中,她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一步、两步……步行道很窄,避无可避,她和人影的距离在一步步缩短……李红妤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可她刚看清那是个瘦高男孩,对方忽然做出动作,纵身一跃。
还不及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那人已经翻过栏杆,下面是滚滚而去的穿城江,江水汹涌,风雪苍茫。
“喂!”李红妤下意识大喊,但这惊叫没有引起任何反应。他充耳不闻,沉默立于栏杆外,就像刚才站在步行道内时一样巍然不动,任凭半只脚下已是空气,李红妤顾不得其他,几乎是本能地冲上前,一把抓住少年后颈。
“危险啊!”她脚边雪沙飞溅。
这是李红妤17年来遇到的最惊险也最诡异的场合,也将成为她永生难忘的一景:漫天飞雪浩渺,纷纷扬扬,底下江水漆黑,浩浩荡荡,而少年悬于天地之间,于生于死,都仅一步之遥。
“你疯了吗!快回来!”
紧攥着他的手抖得不成样,而对方却失魂似的,仍是无知无觉地站着,只留给她一个被雪落满的背影,和一句梦呓般的话。
“Saraba。”他说。
“什么?!”
男孩终于转过头。降雪在那一刻骤然加大,无休无止的雪片和透心蚀骨的湿冷里,李红妤于一瞬间看清了那张脸,年轻、苍白,透着与年龄截然不符的厌世,还有对自己的淡淡怨恨。清秀俊美的面庞上,昏黄色灯光和大面积雪水疯狂地肆虐地流淌,可他目光平静,平静到近乎漠然,近乎死寂,平静到……让她心惊。
“Saraba。”男孩面无表情地重复。
李红妤怔住,手却不小心松开。下一秒,男孩坠入风雪。
……
李红妤猛地惊醒,在早晨九点的阳光中睁开眼睛,呼吸急促,全身都是冷汗。厨房传来阵阵动静,还有母亲讲电话的声音。
她惊魂未定地在床上坐了好一会,才慢慢从噩梦里缓过来。
十年,十年了。那个人早就远去了,是死是活,也再与她无关……
李红妤压下心绪,有些失神地坐在床沿捞拖鞋,房门却开了,母亲站在门口,催促道,“快起来吧,杨主任这会应该到了。”
“嗯。”她心不在焉地应着,手上穿衣换裤,却仍有余悸,动作都呆呆的。母亲察觉到她的异样,“又梦见他了?”
见她不语,母亲叹了口气,宽慰道,“梦都是反的,那小日本当年没死,现在肯定也活得好好的,不知在哪儿滋润呢。再说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已经是他恩人了。”
“妈,”她打断道,“你快把东西再检查一遍,约到杨主任不容易,可千万别落下什么。我洗漱完就走了。”
李红妤提着皮包,和装有父亲影像片和就医记录的袋子,坐上去往医院的公交车。窗外街景后退,冬季似乎快过去了,她心里仍钝钝地难受,堵闷,一半因为最近这个频繁出现的梦境,一半是因为父亲的恶疾。
父亲去年查出腹主动脉瘤,一直保守治疗,但近来忽然急速膨胀,上周检查,居然已经长到了六厘米。这东西一旦破裂,死亡率超九成,所以眼下已经到了不得不动刀子的地步。
可是,传统开腹手术创伤大,术后恢复也慢,而创伤小、预后好的EVAR(腹主动脉腔内修复术)又对精度要求高,难度极大,一般医生接不了。李红妤四处打听,最后还是花钱找了黄牛,才挂到了第一医院杨主任的专家号。
诊室门口乌泱泱的病患、家属,俱目光黯然,神色疲乏。李红妤找了个空位挤挤坐下,混在一片灰暗里。
杨主任名声颇大,常做飞刀,听说昨天晚上才回本市。像他那样的名医,日理万机,遇人无数,自己父亲虽是急病,却也称不上疑难杂症。现在号是好不容易挂上了,就怕排队两小时看病五分钟,至于入院和手术……她想到皮包里那个母亲出门前硬塞进去的红纸封,祈祷能派上用场。
人生真是不顺,大概是被梦中那人说中了。虽然大学考上了985,毕业也进了知名的报社,可后来先是报社倒闭,再是公司裁员,逼得她短短五年就换了三份工作。明明她也曾是一班之长,是成绩最好的尖子生,现在却如此平庸,连为重病的父亲求医都有心无力。
脑中又闪过早上的梦。梦中暴雪,一鸿大桥孤独地横亘于天地之间。男孩面容苍白,目光平静,雪花落在他英俊的眉毛上。他缓缓开口……
护士的叫号让她回过神,她赶紧起身进去。
杨主任一张张翻看影像片,脸上没有什么表情,“6.2公分了,瘤壁薄,血管也不怎么样……很危险啊,”他放下片子,扭头去敲电脑,“你爸这瘤子随时可能破,手术不能拖,越早越好。”
“是,我们也明白,只是,”她咬了咬唇,声音低了几分,“二院说他们水平有限,只能做开腹,我父亲六十的人了,怕动这么大的刀子……”
“嗯,最好是别开腹,做腔内更好。”李红妤等得就是这句,可杨主任语调一转,“不过,我的手术已经排到年底了。”
年底?!虽然来之前早有心理准备,可这话还是让她的心猛一沉。父亲怎么能等到年底?现在随时都有破裂的风险,防不胜防,也许只是起个床、只是走快两步……她眼巴巴地,一时脱口而出:“主任,能加个号吗?”
杨主任凉凉瞥她一眼,“做手术又不是看门诊,要是人人都加号,还不乱套了。”见她不说话了,又缓声道,“就算我不休息,一天连做三台,但每天想要我给他手术的可不止三人。每天只能救三个人,那该救谁呢?你说是不是?”
李红妤低下头,咬了咬牙。她伸手摸进皮包,然后在桌下捏着红包的纸角戳了戳杨主任的腿。
杨主任飞快瞄了一眼,脸上的表情没变,继续敲电脑,只是嘴角扯了一下,不轻不重道:“美女,你这是把我当什么人了。”
李红妤脸上顿时一热,后悔不该听母亲的馊主意,杨主任德高望重,医术仁心,怎么会搞这种不上台面的小把戏?再说这点小钱,能不能入人家大三甲主任的眼都说不定。正懊恼着,杨主任却忽然拿过笔在纸上匆匆写下几个字:后面有监控。
杨主任放下笔,神色如常道:“你先出去吧,我要去趟洗手间。”
李红妤心领神会,默默收起东西就先出去了,没一会便在厕所门口见到杨主任,杨主任给她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来到楼梯间。杨主任看看四下无人,若无其事地轻咳一声。
她立刻从包里拿出红包塞进杨主任手心,可出乎她意料的是,杨主任启开豁口,抽出两张,又原封不动塞回李红妤手里。他笑了笑,把钱滑进白大褂口袋,“我这人吧,爱财不假,可没空也是真。排期早满了,别说像你这样本地的,还有好多外地的,实在是挤都挤不出来一滴了。不过——”
杨主任顿了一下,语气轻快了几分:“我可以给你指条明路。明湖院区知道吧?别看门诊,直接去国际部,你找血管外科,那里有个新来的小年轻,很会做腔内。他应该比我空些,但是水平绝对不比我差。”
李红妤一愣:“小年轻?”
“你可别以貌取人啊,我跟他打过几次照面,人技术很厉害的,就是名字我记不住,我一向只记看病和赚钱,记名字是真不在行,更别说小老外了。”杨主任说着自嘲一笑,“你直接找血管外科就行,本来就没几个人,新来的更是好找得很,不过人家也是专家,和我一样,一周就坐半天诊,今天应该……哎,巧了,正好是他露脸的日子。”
“还愣着干嘛?你现在去说不定还能赶上,晚了又要再等七天了,”杨主任拍了拍口袋里的钞票,冲她挑了下眉:“我可得对这东西负责啊。”
李红妤忘记自己是怎么出来的,反正红包还好好地躺在皮包里。明湖院区很新,去年才建成投入使用,她有个关系不错的大学同学正好在那里上班。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通了,同学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惊喜,知晓来意后也热情地让她先把影像片用手机传过去。一个钟头后,李红妤就见到了陶桃。
“哎呀,你说你这闷声不响的,你爸生病我都不知道!最近也不出来走动走动。我帮你打听过了,我们国际部是有个会做那什么VARVAR的医生,一个日本人。不过人家号早满了,我死皮赖脸才给你求来的。”
日本人?她惊诧,陶桃却误会了,大咧咧叫她安心,“人家会说中文,放心吧。而且这儿所有外籍医生都会英语,个个嘴皮子溜着呢,你爱说中文说中文,爱说英语说英语,再不济还有志愿者翻译。”
“哦。”她觉得自己的反应有些大了,忙收住神态,不再多言,只随陶桃前往那国际部。国际部的环境和普通门诊完全不一样,人少了很多,瓷砖光可鉴人,休息区坐着几个老外,偶尔有人经过也是轻声细语的。
行政科上班的陶桃显然跟这里不熟,路上都没有几个跟她打招呼的,李红妤不禁好奇,“你认识那医生?”
“嗨呀,不认识!这不是为了你这个家有病号的闺蜜,豁出去我的老脸嘛。人家一星期就上半天班,我怕耽误你,又是给他打电话,又帮你传片子,人家才同意!”
李红妤感激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陶桃活泼劲上来了,非要她在自己脸上亲一口才算完。李红妤不禁笑出声,拍了一下她毛绒绒的头发,心情难得轻松片刻。
一般来说,医生是不会给没挂号的人看病的,所以能有这种网开一面的特殊待遇,自然是个惊喜。不过这跑动跑西的,等赶到也快中午了,陆陆续续的有医护出来吃饭,陶桃怕让那日本专家多等,拉着李红妤几乎是小跑着进了诊区。
顺着数字一找到诊室,陶桃抬手就要敲门,门却突然从里面打开了,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医生出现在两人面前,微笑道:“时间掐得倒挺准,正好趁我要下班的时候来。”
本该是叫人如沐春风的长相和嗓音,可落入李红妤眼中却惊得她身体一僵,那个永生难忘的、已经被她刻在大脑深处的记忆一刹那重现。
大雪纷扬中,少年毫无温度的视线落扫过她的面庞,神色漠然无波。他说: Saraba。很多年后李红妤才知道那是一句日语,意思是,永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