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什么傻事!抓紧我!”
李红妤浑身寒颤,只有胸腔里那颗心脏搏动得滚烫。伞早就不知道丢到了什么地方,视野里只有自己用力到几欲痉挛的手,和手里死死抓住的男孩。
一切都是偶然,补习班大拖堂,父亲又临时加班,否则这个点,李红妤绝不会独自在外面找公交,更不会遇到这个一心求死的人!
好在,她抓住了他。只差一步……她抓住了他!
疯狂攀上极限,巨大的下坠重力让李红妤整个身体撞在大桥栏杆上,她的额头死死抵着冰冷金属,从间隙里伸出的两只细手成了她和他之间仅有的相连。李红妤没想到中考实心球勉强满分的自己在关键时刻能爆发出如此恐怖的力量。这最后的生命线!
“救命啊!”她声嘶力竭地喊,“快来人啊!”
……
临近春节,大量外来务工返乡,城市空旷,更别说是这个时间、这个天气。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听得有哭喊声由远及近,一团跌跌撞撞的影子从雪中跑来,啪地滑倒,又迅速爬起。这是个留着泡面头的年轻女人,涕泗横流,五官惊恐,又尖叫又哭嚎。
李红妤:“快帮忙!”
女人立刻和李红妤一起把男孩从栏杆外面往里拖。幸好男孩虽无求生意愿,但对外人的相救也不反抗,手软脚软地,尸体一般随她们扯搬拉拽。待他终于落地,女人胡乱地向李红妤道谢,又哭着一巴掌拍在男孩背上:“你想急死我啊!你要出什么事,叫我怎么跟你妈交代!”
她手下的男孩足足高她一头,像个木偶任她拍打、摇晃,始终面无表情,活死人一般,对痛哭流涕的女人无动于衷,也对旁边冒着生命危险救他的李红妤视若无睹。
李红妤不禁皱了皱眉,感恩与否无所谓,只是他这一副叛逆又颓丧的样子让她心里很有些瞧不起。泡面头女人不知是男孩的姐姐还是什么亲属,语无伦次地对李红妤反复道谢,李红妤没说什么,瞥了眼不声不响的男孩,捡起伞就匆匆往桥下去了。
谢天谢地,她没错过末班车,只是到家后把母亲吓了一跳。明明带了伞,头发却湿了一半,衣服凌乱,裤脚全是雪沙。李红妤才注意到自己如此狼狈,掩饰地说路上雪太滑,不小心摔跤了,拿了毛巾就躲回卧室。
她这才感到心有余悸。太危险了,幸好他家属及时赶到,否则自己就是再多长两条胳膊也拉不住,说不定会反被他拖下栏杆、翻进江里!她此刻才感到命悬一线的危急,死里逃生的震撼,和劫后余生的恍惚,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当时的勇猛是不是一种愚蠢。如果那人有心拉她垫背,她一个未成年女高中生,又能怎样?
正后怕着,母亲敲门端了热气腾腾的碗进来,满屋飘香。“我冲了藕粉,放了瓜子仁、葡萄干、山楂碎,还有你最爱的杏仁片,”母亲把碗端上她桌,“你就当夜宵吃,别给你爸留!他不爱吃甜的。”
差一点,差一点自己就葬身雪夜、随冰冷漆黑的江水而去了。差一点就再也回不来,再也见不到她亲爱的爸爸妈妈了……
母亲惊呼:“怎么了红妤?你怎么哭了?出什么事了?”
她用力抹掉眼泪,“没事,就是摔的那一跤太疼了,疼死我了。”
高二了,再拼搏一年就要征战高考,含辛苦读十余载,就等着那一场终试见分晓,这样的关键时刻,她不希望自己的生活再出现任何波澜。她安慰自己,以后肯定不会再见到那个人了。
十七岁的李红妤心里是这样想的,十年之后、在这个普普通通的中午之前,她也是这么想的。
他面上微笑,态度也似温和平常,但在李红妤眼里却同惊雷。她大脑一片混沌,连眼神都僵直了。
这眉弓,眼睛,这鼻梁……尘封的记忆被粗暴地撕开一个口子,瞬间狂风倒灌,过往画面雪片般凌乱翻飞。是他没错,可气质却截然不同,他哪里是这样云淡风轻的人?而且,什么时候有这样流利的汉语了?又是怎么摇身一变,成了大三甲国际部的知名外科医生?
几句寒暄过,陶桃便先回去了。男人见李红妤仍傻站着不动,把穿着白大褂的身子往旁边让了让,“李女士,要不还是进来说吧?”
李红妤机械地走进室内几步,他却仍站在门边,“门要开着,还是关上?”
她心乱如麻,呆呆地找到诊室凳子坐下。
男人笑笑,随手关上门,绕过李红妤坐回椅中,拿起她带来的影像片和就医记录翻阅。李红妤目光呆滞,怔怔地盯着男人胸前那一小块铭牌。
中川雪久。
李红妤第一次看到这个名字,是在高二下学期的第一天。她在座位上整理试卷,几个同学围着她七嘴八舌地聊天,石凯照样在贫嘴,常谊照样红着脸结结巴巴地反驳,李红妤的注意力全在试卷上,直到班主任进来,驱散了她周围的少男少女。而班主任不是一个人,他身后还有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孩,肤色苍白,脸庞……
李红妤数试卷的手指停顿,如冻住了般呆在座位里,眼见那男孩被班主任带上讲台,眼见男孩像个木偶一样面无表情地站着,漠然看台下闹哄哄一片。眼见班主任让大家安静,然后转过身,在黑板上写下几个大字:中川雪久。
这偌大的世界,这七十三亿人的地球,原来并没有李红妤想象中那么大,而他俩也没有如他当年发狠立下的誓言那样,此生不见,至死方休。
对面,男人的嘴唇在开合。她已经想不起来上一次这样面对面坐着说话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他应该彻彻底底地消失在自己的生命里,就像相遇的第一晚,以及他决绝离去后的无数个日夜,她千万次告诫自己的那样。
“李红妤。”直到他出声喊道,她终于怔怔回过神。
他放下影像片,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到底是不是来看医生的?还是存心来拖延我吃饭。”
松弛感不管装的还是真的,都对此时的她无效。李红妤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满脸震愕:“你……怎么会在这里……”
男人轻描淡写,“国际局势还没糟糕到中日断交吧。”
这个回答显然不能叫她满意。她仍是直着眼,盯着他认真读片的模样,又移到办公桌上。靠墙有几本医书,封面是彩绘的人体器官,电脑边放着血压计。她慢慢恢复神智,目光也重又清明,“……我只是奇怪,你居然会当医生。”
他低头读着影像片,嘴角意味不明地勾了下,“我以前不珍惜生命,现在珍惜了,可以吗。”
“当然可以,”她已平复,找回状态,本来就思维敏捷,又使着母语,论口才怎么会败于一个外族,“不过你一个日本人,放着自己祖国的大好业界不去,反而选择来我们国家就职,这倒挺奇怪的。”
“奇怪吗?我博士一毕业就受到你们国家热烈邀请,不仅待遇好,纳税有优惠,还给安家费。良禽择木而栖,哪里有前途,我往哪里去,”这话是事实,但面对她的提问,总显得避重就轻了些。他的目光凉了凉,“还是你觉得,我会因为你在这里,就避之不及?”
“哦,那倒没有,”她淡淡道,“我想的正好相反,还以为是因为我在这里,才让你对这片土地念念不忘了。”
他一时语噎,论伶牙俐齿还是比不过她,这女人的嘴上功夫从高中时就叫他长过见识。但她似乎一时忘了如今会出现在自己眼前,就注定了这场重逢博弈从一开始就不会公平,更妄谈对等。他不在意地笑了笑,直击要害道:“既然生老病死不分国籍,那么救死扶伤也可以不分,就比如你父亲李云庚先生虽然是中国人,但我这个日本医生也能一眼看出来,他现在情况不妙。”
局势一瞬间逆转,李红妤的脸眨眼间就黯下去。他真可恨,捏她的软肋,以她的家人作箭。看来他并无长进,那就无需她心绪澎湃。她整个人默下去,软塌塌地安静在凳子上。他这才舒服了,有种小人得志的快感,又端起片子怡然地看,“瘤体靠近肾动脉,周围血管走形不规则,局部还存在血管粘连……嗯,难度不小。”
她垂着睫毛,语气生硬:“那还请中川医生妙手仁心,救救我父亲。”
他指尖一顿,侧目直视她:“你叫我什么?”
她不明所以,“中川医生?”
几乎是须臾间,他的眼底就变了,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他的眼眸暗下来,“换个称呼。”
李红妤皱了皱眉,很不情愿地吐出句:“……雪久。”
他从片子里悄悄抬眼,打量面前紧抿了唇的她。多年不见,神采未减,但比起曾经的昂首挺胸声势夺人,现在这副安顺乖柔、甚至略显忸怩的样子才更叫他满意,见她紧张到手指都已不自觉地在膝上绞着,更觉心头敞亮,一种无法言喻的快意涤荡全身。
他换了个姿势,故意说:“但我的排期不多,你来的又晚,早被先来的病人占满了。理论上是可以牺牲我的休假时间为你额外排一场EVAR,不过我很少休假,所以平心而论,我不愿意。除非——”
她立刻抬起头来,眼里闪着渴求的光芒。
这个女人,快十年不见,不是说些有的没的,就是注意力全在她父亲身上,对自己却不露丝毫热情。曾经她是上位者,他处下位,她高高在上,光芒万丈,他在阴暗里,只能可悲地仰头觊觎,仰人鼻息般渴求她一点点施舍的关心,为她的一颦一笑牵动全身,夜寐不能,却还换不来真心的对等。如今形势逆转,大概命运也懂轮流转,赐予他报复机会。
他向后一仰,慵懒地靠进椅子里,缓缓启唇,“除非——你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