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李红妤,你告诉我……你看着我的眼睛。”

    她似不耐烦地转过头,对上他卑微急切又微微慌乱的目光,劈过话头道:“我还有哪里没说明白?”

    中川雪久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讲出来,她似不放过他,咄咄逼人:“中川雪久,你搞搞清楚,你是日本人!甭管你骨头里流着一半还是几半的中国人血,你就是个日本人!我们不可能在一起的,不明白吗?!”

    他忍住眼里的泪光,半晌,才涩声道:“……那又如何呢?你不是说过,关注国籍很愚蠢吗?别人那样叫我的时候,你不是也替我说话吗?”

    “我是说过,但除了情情爱爱就不在乎别的更愚蠢!我还有父母、亲戚朋友,我不想出国、不想去你那什么樱花盛开的国度!”

    “你也不要和我说什么异国恋、忍一忍之类的,更不要说你要留在中国上大学这种话,我不想听,我也不要!”

    “因为我早受够你了!中川雪久!我烦死了!我忍到现在高考考完我真的忍不下去了!你老老实实去读你的东京大学,我老老实实陪在我父母身边,我们就各自安好、各自走各自的阳关道、以后不要再联系了!”

    ……

    “好,我求你。”她不带犹豫地就接道,脸上淡淡的,语气里听不出情绪,“求你给我父亲做手术,如果能多求的话我再多求几句,求你尽快不要耽误,最好一天都别让我父亲多等,他不能等。”

    连珠炮似的一串,他不觉一愣,随即脸色沉下来,“讲完了吗,还有吗。”

    她静了片刻,像是真的在思索还有什么可以再求的,又接着说:“那我再求求你给我爸弄个环境好点的病房,最好是单人间,能晒到太阳,他喜欢清静。”

    “挺得寸进尺啊,李红妤,”他冷冷看她,“这么久不见,我倒没想到你会变成这样。”

    “变成哪样,没脸没皮地对你提要求吗,”李红妤仍是淡淡地,垂着睫毛,目光虚虚落在空气里,“那你是没见过我替我爸抢专家号的样子,那才叫一个贪得无厌、面目可憎。我恨不得把全省每个城市的专家号都挂一遍、跑一趟,只要能把他的病治好,让他重新健康起来,钱算什么,尊严又算什么?”

    她微微一哂,自嘲似的道:“更何况只是让我求你,还算不上抛弃尊严。你不是一直痛恨我狠心吗,恨我伤害你、抛弃你。那我现在来给你低头,就当把以前的债一并还了,一笔勾销。”

    勾销?

    他蓦地冷笑,李红妤还没反应过来,只见眼前白影一晃。他已经高高站起,目光森冷地俯视她。

    夜色深重,雪还在变大,但是十七岁的中川雪久没有感到任何寒意,甚至因为决心已定,而生出一丝安心。其实当还在飞机上、望着日本岛离自己越来越远的时候,他就预料到了会有这一刻。

    白雪纷飞,有种悲壮的美,正如祖母去世那一天。人就是这样,走到终点的时候,再万念俱灰也会忍不住回忆一下过去,虽然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值得怀念的。短短十七年人生又空洞又无趣,既没有辉煌的经历,也没有过瘾的结局,连死亡都是凑合,要借陌生国家的桥、雪和江水。

    每年日本自杀的青少年人数都在增长,公众早都看厌了,政府也见怪不怪,所以每当媒体上又出现“国中男子生跳楼死亡”这样的新闻时,评论区不外乎“啊,又跳了一个”或者“唉,好可惜”,会去真心实意悼念或者追根溯源其背后动机的一个也没有。自己虽然是在中国,但身份是日本人,会不会引起多一点的波澜呢?但千万不要去探究自己这么做的动机才好,至于悼念,更是完全不必。

    有些人虽然勇敢地选择了死亡,但原因总是可疑地显得小家子气,比如芥川龙之介,他在《点鬼簿》中说:我一次也没有从我的疯子母亲那里感受过母爱,又在《河童》里写一个胎儿因为害怕遗传精神病而不想出生,这让人不免怀疑芥川寻短见的原因太肤浅。而比起名家,自己跳江的理由更是深邃不到哪里去,这实在有些丢脸,虽然母亲就常常夸赞祖母的深明大义、用一条毛巾就干干净净了却余生。

    祖母生前性格强势,但晚年也没办法地久卧病榻,忍受病痛折磨。后来,祖母把母亲叫到床前,简单交代了些事,便让母亲带年幼的自己去外面等着。那是2003年的冬天,洪水才过去一年,祖母屋前的池塘里浮满了薄冰,苍白的雪花消亡在冰面上。片刻后,他听见了祖母的笑声。

    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笑声,日后时不时回荡在耳畔。虽然他从未告诉过母亲。

    母亲沉默寡言,面相严肃,也很少笑,老实说中川小时候有点怕她。她虽然是中国人,血性却比日本女人还要刚烈,听说就是因为不满父亲续弦、不愿寄居在后母的白眼里才毅然孤身跑来日本,那年她才19岁。

    母亲经由开小餐馆的祖母介绍认识了父亲。父亲除了相貌之外全是缺点,懦弱,酗酒,痴迷打牌,周边稍微知道点内情的家庭都不敢把女儿嫁过去。母亲是异乡人,对他一无所知,也有可能知道了但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就这样匆匆和父亲结婚、生下了他。

    小学和国中,中川是在排挤里度过的。婚后的父亲依然软弱无能,母亲又是外族,自己受歧视也理所当然,好在他头脑活络,年级越高就越容易显出聪明,特别是在理科方面,这样在升上高中后,日子才渐渐顺心起来,祖母的笑声也很少出现了。因此,中川便以为自己虽然孤僻内向,但也会普普通通地长大、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日本上班族之类的。

    意外就发生在高一的春假,不修边幅的父亲忽然开始注重形象,修胡子、喷香水,本来很宅的性格居然还往街上的健身房跑。母亲很快开悟,父亲这是在外面有人了。虽然想不通谁会看上这样的男人,但既然发生了就别怪她不客气。母亲非常激烈,砸东西、大声咒骂,那段时间家里的碗柜几乎找不到一只好碗。

    这样的战争每天都在发生,父亲死性不改,我行我素,平时很少联系的街坊邻里都开始热心地劝母亲离婚。惊天动地闹了大半年,母亲不知道是累了还是想通了,重新变得安静,似乎是接受了事实。

    有天傍晚,中川放学回家,发现父亲躺在地上,旁边倒着酒瓶,一旁的母亲也不省人事。

    酒里不知道放了什么,父亲居然当场被毒死。中川雪久把尚存一丝气息的母亲送到医院,母亲在重症室抢救了两天两夜,还是走了。

    母亲走得很平静,弥留之际,中川听见了她的笑声响彻病室,尖厉刺耳,一如祖母临终时。

    追悼会来的人很少,祖父母已去世,父亲也没有手足,而母亲十多年都不跟中国的娘家联系。葬礼第三天,一个自称是母亲同父异母的妹妹、他的小姨来到现场,又是道歉因为签证的问题姗姗来迟,又是说明要将他带回中国。

    他未满十八岁,从法律上来说必须要有监护人,哪怕监护人是外籍。

    这个自称他小姨的中国女人马马虎虎的,脑子也不太聪明,出了海关才发现钱竟然全换了日元,没有留一张中国钞票。那时手机支付还不普及,她拎着大包小包,在机场的寒风里带中川找公交车。这座异国城市似乎正值某个大型节日前夕,那么空旷,寂寥,无限荒凉。十七岁的中川雪久第一次郑重地想到死亡。

    死亡吧,死亡便能让他与亲人重逢。祖母、父母都在彼岸等着他过去团聚,他们都是勇敢的、好样的日本人,可如今中川家族最后一个成员却在乘着公交车、寻找陌生的地方苟活。

    他被小姨拉下车,准备换乘。天空忽然下雪了,他抬头望见夜中的大桥,伫立在漫天的白雪里,宏伟,安静,丝毫不见怯色,像通往彼岸亲人的桥梁。小姨叫他等会,她去上个厕所。

    万籁俱寂里,有什么在冥冥之中指引着中川,他走向夜色中的大桥,纷扬飞雪里,漆黑的江水沉默地汹涌地远去。耳边响起祖母和母亲的笑声,忽远忽近,忽大忽小。

    “喂!”一个女人在喊,不知道是谁。中川雪久站在栏杆前,感到自己的眼睛、躯干和大脑开始分离。这刚烈的骨,可燃的肉,沸腾的血,都是中川家历族历代流传下来的身份标识,如今大义赴死的旗帜终于交由他手中,轮到他去高高举起,去当一个堂堂正正的好样的日本人。好样的日本人!祖母和母亲的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

    “危险啊!你疯了吗!快回来!”

    女人很聒噪,还抓住了自己的衣领,但他丝毫没有被勒住脖子的感觉,反而有种解脱的快感贯通全身、震荡灵魂,压抑了多年的笑声终于响彻夜空,彻彻底底、完完全全的释放中,全身血液飞速后退,意识在眼前炸开——永别了!

    “永别了!”

    ——他用心脏呐喊,彻底放飞肉身,却没有如愿拥抱夜空——回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完全陌生的女生脸,目眦欲裂,母狼一样地凶狠粗暴地打断他脑中的笑声:“做什么傻事!抓紧我!”

    中川雪久低头看着李红妤。简单的马尾辫,头颅圆润,发顶蓬松,泛着柔光,和十年前好像也没区别,还是那个记忆中的李红妤,在漫天大雪中死死拉住自己不肯放手的李红妤,十七岁的李红妤。他本来恼火,却又不知怎的,心里莫名其妙翻出一小块伤口,热热地,暴露在空气里,又疼又痒,甚至有微微往外渗水的迹象。

    他嗓音有些发涩:“把头抬起来。”

    李红妤顺从地仰起头,覆着浓密睫毛的眼却仍向下垂。她在酝酿着软话,试图缓和他的情绪,但中川已经嵌住她的两边肩膀,把她直直从凳子上举了起来,然后在她因惊异而分外雪亮的目光中,不由分说地狠狠吻去。

    李红妤在挣扎,而他早已不是当年大桥上任她拖任她拽的男孩。他一脚勾去碍事的凳子,把她和自己双双摁进疯狂的激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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