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婴

    序

    我爱你!彼得兴建的大城

    我爱你严肃整齐的面容

    我爱你,铁栏杆的花纹

    你沉思的没有月光的夜晚

    那透明而又闪耀的幽暗

    ——1833,普希金,青铜骑士

    第一章女婴

    欧根坐在暗里,亮金色的头发绞碎了,一簇一簇,和着热泪,从手中落下来。海连娜歪在旁边,不可阻止地望着她,望着那最好的丝绸般的卷发遍地七零八落,心惊去捡,收拢到怀里,不知道第多少次攥住她的手,压低声音热烫地说:“你要振作。”

    “不可以被压垮,欧根。”

    小欧根15岁了,肩膀胸腰,已有成年女人的样子,然还在成长,晦暗的衣料,遮不住身体晶莹透亮,修润的双腿,逃回家的路上擦破了,渗出殷红,断翅雏鸟一般,不叫人碰。海连娜是伊婶家的女儿,大出两岁,总是护着她的。天下间从不为他人道的事,只愿意说给她听。欧根在黑暗中咬着嘴唇,桃儿似的脸憋得通红,海连娜攥着她紧持着剪刀的手,尽力抚慰道:“欧根,出了什么事,你跟我说。”

    “欧根,不要犟。你可以说的……”

    “父亲……回来时,我碰到他……”

    这男人是镇上鼎鼎大名的、一等一的醉鬼。年轻时是个好猎手,与妓女生下大儿子法罗。二儿子欧根是与另一个女人生的,一出生便夭折,女人也跑了。那个格外寒冷的冬天,一整个冬天不见一头活物出没。断子绝孙的冬天,他想。去林中检查捕兽夹,摇摇晃晃哼着歌:但愿,上主赐我、赐我……一口酒没饮尽,看见个金发的小婴儿躺在雪地里,通身血红——浑身赤裸。

    父亲杵在原地,定了定睛。又呵呵笑笑,将女婴抱起。赤裸的冰一样咂人的小肉团,挨在裹了几层衣的胸脯上,任是胸膛粗糙,亦雪棱化水,冰得他一激灵。你就叫欧根,欧根,他说。一臂抱着婴儿,一臂举酒来饮,辛辣的酒水浸在指头上,有意去拨了拨女婴的嘴。婴儿哇哇大哭,父亲哈哈大笑。歪歪扭扭又心情激越地跑起来,跑过林间,跑过雪原,跑回家,高举给他的大儿子法罗看:“儿子!你又有了弟弟!”

    那时法罗有七岁,到了离开家的年纪,在一个钟表匠那里当学徒。他瞧不起自己做猎人的父亲,更不愿承认自己的母亲是个妓女。“那是个女孩儿,”法罗从手上摆弄的玩具抬起头,满目嫌恶地说:“我们可养不起这么费钱的玩意。”

    “女孩?女孩?”

    父亲把小婴儿颠三倒四,又撇开腿,反复确认。我没有见过这么小的女人。他把那婴儿往床上一掷,坐下来说:“把她当男孩儿养,一样的。”

    小欧根一日不似一日长起来了。伊婶生了海连娜,奶水正充足。这个好心的女人把一半的营养都分给了她。夜里小欧根睡得溜边,一哭起来就挨踹,父亲睡得天昏地暗。七岁的法罗坐起来,暗暗生了自己的心。他在无人声的后半夜溜出家门,街道倏冷无人。怀里的小肉团,一到街上哭声便显得那么微暗,天地浩渺,谁也不在意。伊婶原本起夜喂奶,听见门声不安地探出身,对着那栗发的后脑勺问,你去哪?法罗转过头,露出一双异常冷漠的眼睛。

    以后伊婶醒告自己的女儿海连娜:“你可以有中意的小伙子,但不能是法罗。那孩子从小到大,每次看到他的眼睛,都叫我害怕。”

    门吱呀一声,开了。两个女孩都刹那惊惶,往身后望。正是法罗站在门边,看到自己妹妹狗啃了似的头发,冷笑道:“怎么,你指望那头发能卖几个钱?”

    海连娜低头,错开了视线。欧根还坐在炭火边神情凄惶,但倔强,他注意到她的裙子被撕破了,只到大腿根。她性情和顺,向来是不多说一句话的。于是他继续:“你跑到哪儿鬼混?你准备跟谁献身?”

    “够了!”海连娜说。欧根站起来,手里还拿着一截断发。她一步一步走到哥哥旁边:“爸爸喝醉了。在街上看到我。他问我,美人儿,你的头发为什么像白兰地那样?我说,爸爸。他说,我喜欢你这样叫我,再多叫几下。于是,我跑回家。把头发剪了。”

    法罗只是瞧着妹妹,笑了一下。他说,谁叫你是女人。父亲喝醉了,就更分不清。得怪你是女人,生了副天生会勾引男人的身体。

    欧根的双瞳闪了一下,随后面色铁青。她一步步退回海连娜旁边,同她一样不发一语。法罗边倒酒边说:“应该14岁就把你送出去。可惜,难有人家愿意要你。我们养你太久了。我问了东头的瓦拉爵士,他尚有两匹马。可是他说已经不需要小妾了,他女人太多了。”

    “归根到底,这个社会为什么这么多女人呢?什么都做不了,又不经操,多数时候,生个孩子就死了。”

    “也许女人跟酒一样,都是消耗品吧。”法罗将酒杯向二人致意,一饮而尽。海连娜走到门口,手臂被拉了一下,又走出去。小欧根只是无所适从,像千百次在这个家里那么无所适从一样,也跟着往出走。听见自己兄弟补充说,如果你识相,如果我是你,就再也不回来。以防明天,勾引父亲的名声就在街上传开去。

    嗯,说到底,为什么我不是男人呢。欧根想。如果是男人,如果是男人。她一路向西,向又一年冬天,尚未解冻的林间走去。他们住在城市最边缘。好像最开始,父亲就是在这里把她捡回来。小欧根走到岸边,走到那窄浊的、黑漆漆的泉边去,看见一些来不及窜逃的鱼,就这么永远地冻死在那里。几乎是同时,她看见自己清浅的影,根深蒂固的自厌情绪又消弭,她觉得自己生成这样,一定有上主的目的。

    ——如果真有上主的话。

    三月初,瓦拉爵士举行了婚礼。实际是很老派的家族,得最初的国王封荫。最初的国王叫什么来着?快两百年啦,谁记得呀。我只记得好像是个小伙子,从底层里崛起。哈呀,这块地谁做主都一样,反正跟咱们没关系。欧根站在人群里,水蓝色的麻布裙,因为头发剪短了,只到耳下,又参差不齐,没有女人留这种发型的,故周围有些窃窃私语。不过向来如此的,女婴的身世原本就扑朔迷离,形容发色又那样,没有人有那种头发,说不定是什么异邦人落在路上的孩子。可是我听说啊,前阵子在街上,有人看见她和她那个醉酒老爹……

    “欧根。”

    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轻柔的声音,在右前方,在这些人里回过头来,伽茜。伽茜的父亲已从匠人发展成了钟表商,去到很多城市,听说还有机会和名商、王公大臣们交易。小时随哥哥去那里玩,总见到那中年人埋头打磨着精细的器具,对谁都不苟言笑,包括自己的女儿。伽茜今天穿了一身华丽的衣裙,浅紫色花缀,悄悄牵住她的手:“我们到前面看去。”

    “前阵子给你的书,看了吗。”

    “看了一点。”

    两个女孩肩并肩,人头攒动。正值富庶时节,往来贸易商队繁多,每年都有异邦人登陆,来这个国家、这片大陆教授语言、音乐、数学和绘画。伽茜当然也有家庭教师,能读书,跟着沾点光。欧根这种条件,自然是天生地养的。她多时也羡慕,羡慕她身上浓郁、安静的书卷气,羡慕她站在那里不需说话,就和一众淑女小姐一般齐平典雅的姿态,还胜过贵族呢。而她,无论是迈步行走,还是挣开父亲,总免不了风吹雨打的决绝,粗鲁。

    “我昨晚,看到一句诗啊,一下子就想到你。”伽茜笑盈盈地。

    “是这么说的:不要诋毁离群的人,他的生命远胜于你。不是野兽,就是神明。”

    “我是野兽?”欧根歪着头自问。

    “我觉得是野兽,也是神明呢。”伽茜掩唇笑,轻轻掐了一把她的脸。

    来了!

    瓦拉男爵的样子,已经看腻了。欧根疑惑的其实是他一把年纪,样貌又那样,还总能娶到年轻娇艳的妻。仅仅是因为钱?因为是贵族?只是代入一下自己,自己是怎么也做不到的。那时小欧根根本不明白这其中的事理,还以为结婚只需要考虑爱和心意。不知道世上人是什么都可以出卖的,或更多时,不出卖会活不下去。其实她这样的人,还无人愿意买呢,她了解。就算作为商品,她也太过于低贱,残次,最多扔到谷仓里,给马儿磨牙。

    新娘在队列后面,中间,乘一匹高头大马。头上盖着一层轻纱。下坠到肩际,成了漂亮的花边圆锥体。马鞍是白银制成,下披着整圆的、纯洁无匹的织物,上面绣着五色的散花,镶着蕾丝绲边。那身礼服也是差不多的款色,欧根还以为她会抬头,看看周围。可是没有,在闹哄哄的人声里,那副丧气的样子,实在称不上高兴。故而看了几眼就走开了,伽茜跟上来:“下个月我爸爸上东边去,到罗斯去……”

    欲言又止:“你哥哥,好像最近,很殷勤。我很多次听到他在别人面前夸你。你们虽然不亲近,他还是想帮你寻一个好人家。”

    “虽然我知道我也会有这一天的,欧根……”伽茜补充道:“只是不知为什么,难免失落。”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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