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出埃及记
“摩西……摩西……你要去哪里?”
“摩西,摩西,我亲爱的摩西……”
风窗,奶油色的窗帘,甜蜜的气味,窄小的床。女床的帷幔。娇媚癫狂、如同地狱女妖的女声。漫长的春夏秋冬,那种声色与气味伴随着记忆却甜到发苦,并这小镇上的一切景观,经年不变的,近乎毒药一般的,在他的视野里,时而发黑,时而发红。世界像是盖上了一层纱布。他讨厌那名字,摩西。然而,镇上的人一个个都像人偶一般,因为这个家里的人喊他摩西,便也都喊他,摩西。最开始叫什么名字来着?自7岁成为奴隶在市场上流通以后,名字就被抹去了。在这里生活的十一年,也仅仅只像漫长的一夜。摩西听见凌晨的第一声鸡叫,睁开一只眼睛。仓房之外,四维的一切都还漆黑冰冷,散发着永无尽头的死寂,但他要起床来,烧水,劈柴,锄地,打扫房间,终日匍匐在众人的脚底,开始一天的劳作了。地狱一样的日子——且地狱污泥一样的肉身,摩西面无表情地站起来,拿起一只漆黑的眼罩,系在只剩下一只眼的丑陋的脸上。每年的这日子,是他假定的自己的生日。每年的这日子都例行公事的向天祈祷,上主,哈,这一日却像玩笑一般,放弃了希望一般,十八年了。他平静地咒道,该死的上主。如果你真的存在,请给我一些神示,给我一些继续活着的理由。给我一些东西吧,随便任何东西都好——
这样的人生,是可以继续活过的。
瓦拉家发展到这一代,业已完全衰颓了。小镇连同附近的山峦、森林,并周围的大片土地,是初代家主从国王那里得的封荫。似乎一整个家族的元气只在一代、二代身上聚集,那些功勋卓著的,经历过华丽世俗拥戴的家主们啊,吸干了一个血脉里全部的精神。此后家族里也出过一两个经商的人,从军的人,在当地小有名气的人,但更多时候,只有无尽挥霍,昏昏度日的纨绔子弟。到这一代,变卖的大部分土地上早已建造了小镇的街道和广场,但这小镇一样也未出什么英雄豪杰,只是妓女,醉鬼,小偷,小手工业者,会为一两文钱同客人争吵很久的面包商与水果摊贩——就同世界上其他普普通通的小镇,普普通通的故乡一样,夏天与冬天总是显得格外漫长。在这里居住的瓦拉男爵,顶着贵族的头衔,实际上只是个年过五十,头顶微秃,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他没有什么事做,从年轻时最大的爱好就是饮酒,吃肉,吃甜品,到了夜晚,同自己新娶的美妻爱妾寻欢作乐。这样一个人却是家庭的绝对主宰,甚而在这镇上,人人都还对他毕恭华敬,见了他要点头,或是脱帽致意。像是一个君王。而那些嫁来的女人们,本也都是好人家的女儿,不管有钱无钱;她们本来也都有做女儿的清洁的心。只是没过几年都要变得满腹怨气,脾气爆躁,蓬头垢面,弊尽且俗气,从瓦拉男爵年轻时的第一位妻子——便是这样的人生,她后来得了病,早早就苍白地离世了,此后她们每个人,似乎都在重复同样的命运。
那新嫁来的乘着银鞍白马的小妾,此刻瞳孔失焦,安静地坐在窗边遥望远方天际线的小妾,便也要投入这样的人生了。瓦拉男爵并不在乎她的名字。因为她来的那夜乘着白马,穿着那身她娘家人亲制的美丽衣裙和头纱,把她刚长成的躯体衬托得如此曼妙,这使他心情澎湃,兴致大发,当晚连头纱都没有教她摘下——他干脆就叫她小马。也叫全家人喊她小马。小白马,小母马……这样一遍遍抚摸、舔舐、玩弄她的身体:我可爱的小母马……经过七天,她就全然沾满这个家里的气味了。
家中还有一个理所当然的、眼神阴沉、行为举止像烧火妇般的正妻——女主人,已经不知是第几任妻了,她对待除男爵之外的其他人都是古怪而无缘由的严苛刁难。并一个行为有些痴傻的大女儿,年近三十,无法出嫁。一些下人,分别负责花园、厨房、仓库和田地收租之类的活计。此外便是摩西。最开始,他是作为大女儿的仆人被买进来,作为她的成年礼,他实际上是她疾病的一个祭品。他们寄希望于新丁的添入能给她添添喜气,只是大小姐二十二岁那年发生了一件事,她最爱的、终日抱在怀里的一只名叫摩西的灰蓝色大猫不知为何抓瞎了他的眼睛,叫他的眼睛像玻璃水一样的流出来,伴着鲜血与号泣,从那以后,他的地位便回到了初始的奴隶:像他一开始被买回来那样,被男爵赶到家里最脏乱差的仓房里去,一年四季只睡稻草。至于饭食,大家吃剩的已经足够丰盛了。
唯一诡异的是,那之后她便叫他摩西。叫这个没有名字的人,大小姐出现在家里的任何地方,或近或远,总是微笑着喊他,摩西。
小欧根所要去的,就是这样一个所在。摩西有所耳闻,家里即将要进来一个新人,一个女奴,跟他一样,不过,这并没有给他带来更多生的气息,十八年来的祈祷没有任何回应,一切最终也只是他无望的自作多情罢了。与上主的约定将在今晚兑现:如果到了成年那天,这生活还是像往常一样,充满恶心,恶心,与恶心,他就从容的去死,毒药,已经事先买好了。他的头没有抬起来仰望过太阳,此后也不会。既然他生从地狱死往地狱,那就一辈子做地狱的仆人,也比活在这里的好……摩西想。上主,我将背叛你,我将沉入漆黑的太阳。
当夜,人们听到、看到那猎户家的小姑娘冲出家门,像一匹灵巧的小野兽那样,在城镇里东奔西窜,但很快被人们包围了:在自己哥哥、巡逻兵和瓦拉家人手的包抄下,那一头耀眼的金发被大力地撕扯,欧根被捕了。瓦拉家的管家走出大门,站在巡逻兵们面前,拿出一张纸高声诵读起来,那正是欧根的卖身契。小姑娘当然是不服的,她挣扎着呵斥着撕咬着,纤细的四肢却在男人们一双双力大无穷的手下无法移动分毫,紧接着就连吃了几个巴掌,鲜血立刻滴滴答答地汹涌地窜出鼻腔,给那张小脸戴上了血红的面罩。等到海莲娜和伊婶听闻“酒鬼家的那个小野兽大叫着挨了顿毒打,被绑到院子里去,被关进仓房里锁起来了”而匆匆赶到男爵家门口时,那里只有深静的大门,一派夜的残酷,连看客也散去了。
干草的尘土气,夜的冷冰,并浓郁炽热的血气,充满了欧根的躯体。她在黑暗里被五花大绑,口里塞上布条,承受过剧烈痛楚的躯体不断抖动着,喘着粗气。不知道在这窄小仓房的一角,奴隶摩西正以一只眼睛不可思议地注视着她,不可思议地看着她金色的头发在没有光照的屋里,也如同吸收了月色的一切斑斓,莹莹发着光。这样的人竟然是奴隶——不,也许在整个大陆上都没有这种发色的人,她是一个异象。然而,很快他就厌恶起她来,像厌恶一切女人那样,更何况她还搅乱了他的自杀——如果她一直在这里,他只有把日期无限延后,再寻一个无人的夜晚做这事了。
摩西把手中的毒药收好。
他决定先跟这个该死的小畜生说说话。尽管此刻,他连说话的兴致也没有。
他掏掉了她嘴里的布条。
欧根大叫一声;紧接着就像被赐予了什么天大的好事一样,以一种极为兴奋喜悦、而又刻意压低的声音对摩西说道:“天啊!这里竟然有一个人!他们竟然留了一个人给我!不,你是自己来这里的吗?你是海连娜派来帮我逃跑的吗?”
摩西的声音机械得像一具僵尸。他感到声带像是有他自己的意志在发声,他则蜷缩在这身体里的一角,或是在□□之外,无感情地看着这一切,听着自己恶心得像章鱼蠕动般的声音:“我住在这里。”
“喔!你是这家的人吗?啊,你和他们不是一伙的,我了解,我明白……”
她颤抖着,肯定着,像是给自己不断安慰,可是脑回路未免太古怪了:“但是,这里不是能住人的地方,像是给马儿住的,不是吗?”
摩西笑了一声。“我是奴隶,奴隶。马比我贵重。”
忽然像是威胁似的,像是残忍揭开什么真相似的,也揪住了欧根的头发,直把她揪到他面前来:“并且从今天起,你和我一样了。我们都是奴隶。”
“奴隶要做什么?”
“谁知道呢,”他的在她眼里看不清的面孔上的一只眼睛此刻以一种残忍的古怪的转动移视了这仓房一周,邪恶得像某种异世生物:“最累的,最惨的,最重的,还得去满足你主人各种古怪癖好,而不发一声。”
“……他们侮辱了你,是吗?”欧根沉默了一会儿,顿了顿,试探道,“他们□□你?”
“我不要你同情我!”他忽然咆哮。
“谁在同情你?!我只是陈述事实。是吗?!”
他手一松放开了她,为她这态度有种震颤而麻木的样子,听见她继续说,以一种恨恨的态度,也许恨他弄疼了她,咬牙切齿:“我猜就是。因为你,不是声音既好听,手又有劲,胳膊又粗……”
这个狡猾的小鬼!
他像个恶鬼一样扑上去,掐住了她的脖子,阻止她说下去,像要把她掐死。摩西听见自己的心激烈的跃动起来,像是被人猛地撕掉一层皮,鲜血淋漓:真奇怪,恐怖,他害怕她,她说的话让他深深恐惧,那些美好的字眼,他平生都没有从别人嘴里听到过。因为太久与太阳无关,人看到肯定自己的东西,第一反应是将其杀灭,如同他长久地杀灭自己。那纤细的小蛇一般的脖颈,它很快就要断了,他又猛地松开她,把她从自己双手中解放出来。听见她大力求生地咳嗽,随即又紧赶慢赶地小口小口呼吸,然后说出了正式介绍自己的话,仿佛命运的变故从未在她身上发生:“我是欧根。是西头猎户的女儿。我还有个哥哥。你呢?”
“你叫什么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
在黑暗中沉默良久,久到她的呼吸已经均匀,她也不催促,只是这样望他,以并不紧凑的节奏问他同样一句话,你叫什么名字?等他想好回答。
“……摩西。”
他又咬牙又无力地、不去辩解地,回答这个让自己恶心至极,却是唯一知道的名字。
她答道,似乎在黑暗中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差不多是上主赐给我的吧。”
他听见她说。
“就在刚刚喔,刚刚。被他们抓住,被打的时候。我祈祷今晚有神迹发生。我在心里说,上主。或者火鸟,请你赐给我什么,什么都好,让我摆脱眼前的困境。”
“摩西。你没有读过吗?这是异教的故事。我在伽茜的书里读过。这个名字,是那里的神的最重要的先知。先知——就是神的爱子。他拥有神力,解放被束缚的子民,解放不该是奴隶的奴隶,带领他们走出埃及——这个传说中的城市,埃及究竟在哪儿呢?我从没有去过。”
“但是摩西,真是个绝顶好的好名字。是我在别的神的故事里,最喜欢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