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游原

    第四章浪游原

    小羊。你有没有去过北边?我从那里来。马?我乘过牛,马,驴……嗯,总体来说还是牛最舒服,它有种不顾及世上其他人怎么活的悠闲。

    北边有种长毛牛,毛非常厚,不过它们性格激烈,你想要它载你,需要它真心认同。

    小羊,不要哭。我的父母兄弟,也很早就死了。我明白你。我明白你见到死的无力,好像他们身上的时间停滞了,但你还要继续往前走。

    可是小羊,我想跟你说点别的事情。我说,唯有生和死是最公平的,因为在这两件事上,一切人,上到王公贵族,下到平民百姓,都是不能抵抗的,都是没得选的。这种不能选给人安慰。剩下的,剩下大多数其他时间,我见到的,其实只是不公。

    欧根渐渐止住泪,她摇曳的金发干燥了,水手的声音让她平静。两个人坐在城市建筑的石阶上,四维仍是川流忙碌的人群。

    “在罗斯,死掉一千人,两千人,这是震动国家的大事,他们会为这里的人竖碑,立墓,因为这里繁华,遍地是有钱的商人,贵族,在这个世上,仿佛你拥有的物质越多,声量就越大,一直是这样的。”

    “在我的家乡,我们有时经历瘟疫,经历粮荒,家中食物短缺,可是仍要宰掉更多的牛羊,肥犊,拿出一季的粮草,供给那些富庶的庞大的城市,指望那里的人给你感谢,是痴傻而不理智的。”

    “想我们那里死掉个村长,哪怕是本地的贵族,和这里的贵族比起来,又是微不足道的。小羊,我17岁走出家门以前,对这个世界没有认知。我以为全天下的人都可以吃饱穿暖,可是后来,我在这世上其他地方,在其他一些并不微不足道的角落,我看到母亲卖掉婴儿,看到父亲卖掉儿子,看到活人在街上饿死,看到他们因为贫穷逃难,连夜间互相拥挤着哭喊着,追赶一艘远行的船。有一次,我出了海,我们兜兜转转见到一座岛,那里住着满满的本地人,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语言。你猜后来怎么样?”

    “他们全部被杀掉。一个都没有活下来。什么人给他们竖碑,哪里的书会写他们的语言,他们的故事,他们的血泪?他们在世上走过一遭,如凋零的野草,没有声响,没有痕迹。而那些执刀的人,声量大的人,他们赢得一切。”

    “所以小羊,我不信上主。或者,我怀疑它赐予‘生’的动机。就像它创造牛羊,猪狗,赋予和我们相近的性情,相通的心思,你看到牛对你流泪,牛是清楚知道自己要死的,它的心里凄凉。可你要杀了它,吃了它。这是不得已,而又必须的。”

    “每当想到世上的这些事,我的心情是疑惑的,我不能理解这构造,可是不得不接受。”

    小欧根的心灵颤动着,如此迷惘惊异。是撞见另一个相似而又完全不同的心灵。她听懂一些,一些则完全不懂。只是不再哭了,紧紧瞧着这水手的一举一动,轻轻央求道,再说一些,说些别的。

    “没有别的了,小羊。我不能告诉你连我自己都不懂的事情。比如,为什么有些人生来强壮,有些人虚弱得夭折?为什么有的人那么美丽,有的人却样貌平庸?是什么决定了男人和女人的差距,什么让我和你说这些,是什么让这场洪水里,死掉的是他们,而不是我们?”

    “所以有时,我又觉得仿佛有个上主,我不知道,小羊。我很糊涂。”

    “我也是……”

    “只是不要哭,小羊……你要继续前进。我相信如果继续前进,继续活下去,我们会明白更多本来不懂的事情。比如猎人的孩子究竟比钟表商的孩子贱到哪里?”

    “那天晚上真是你。谢谢你……”小欧根的眼睛肿得迷离,从眼下到脸蛋尽是红扑扑的:“我得知道你的名字,你得告诉我……”

    他好像迟疑了一下:“菲德尔……嗯……菲德尔。”执过她的手,在手心里写了一下。

    “欧根……好像这最开始,是我上面一个死掉的哥哥的名字,我不会写。只是从他那里继承。”

    “这个发音在我们那里是‘高尚’的意思。高尚的诞生。”

    “真的?!”小欧根跳起来:“那、那我们现在是朋友了?是吗?”

    “是的。”两个人都欣快地伸出手握了一下。

    “我、我得赶紧回去,我得看看伽茜的棺材,我们可能要带她回家下葬。如果以后有机会,我还来找你……”

    “我等着你。”

    小欧根无法预料的是,以后的人生很长,再也没有人和她聊起这些,聊起这些近乎于世界本源和人类社会之结构的问题,人的存在和神的存在之矛盾问题。会追问为什么,为什么不公的人,在这个世上原来是如此的稀有,多数人一生都是漂泊于茫茫人海,随波逐流,泥沙俱下地活着。而,菲德尔这个名字就如同神话的幻觉一般,以后的多少个月,多少个季度的春夏秋冬,都如同深潜下去的巨鲸,仿佛只是曾踱到水面上短暂地换一口气,恰好与她相遇,此去经年,再见到那张似曾相识的脸,已经是七年以后了。

    海连娜看着葬礼日的火光,在冷风里轻轻与欧根说道:“我听见你哥哥的计划。他的预谋……欧根,你很可能被卖到男爵家里去。”

    “做他的小妾?”

    “做他的奴隶!女奴!你知道女仆的处境有多艰难,而你是被卖掉,欧根!他们会责打你,侮辱你,叫你做永无止境的苦工,把你随便用作玩具!我知道有些女奴怀了孕,被女主人百般折磨,而这还不是最坏的结果!最坏……有些人是没有人性的!欧根,欧根……我们家没有钱……我竟然没办法帮你一分……天哪……”

    海连娜偷偷伏在欧根肩上,泪水浸湿了衣裙。那时欧根看到西边原野上,密林里落下去的一轮太阳,万道金光正以它失去热力的余晖,最后铺洒于人世间,映在欧根凝神的脸上。她在一瞬间想到很多。想到未来,想到过去,穿越已经度过的少年岁月,甚而是水手的脸。人世间的事,是不公平的,连伽茜都已早早下世,而还要继续活下去,迎接只属于自己的命运。她听见海连娜在问,欧根,欧根,为什么你没有反应?你是不是太伤心,我们一起想办法,总会有办法的!

    “冷静,海连娜,我知道你的好意,现在不要哭了……别被他们看到……”

    海连娜揩泪,又低下头平复呼吸,听见欧根一字一句说道:“我会晓得时机。我不会毁掉的,海连娜。我会和父亲,哥哥谈谈。我会努力。现在你先回家去,帮我和伊婶说谢谢,谢谢她养我的奶水,而我到现在还没机会报答,以后会有机会的,”欧根笑:“所以在那之前,你们要长命百岁。”

    四月的夜,白天和黑暗河界分明。欧根像往常一样坐在火炉边的角落里,听见爸爸跌跌撞撞推开门,醉醺醺的走进屋里。问了一句,爸爸,哥哥要把我卖掉。

    “爸爸,你知道吗?”

    老父亲在床榻上,黑紫色的脸胀得通红,大张着嘴呼吸,沉浸在昏沉的梦里。不一会儿便是哥哥,哥哥进门来看见妹妹注视着父亲,又沉默无语的背,嘀咕了一句,鬼殷勤。

    “你们都没有告诉过我,父亲是怎么变成这副样子,母亲又去了哪里。”

    法罗懒得搭理她,找个地方坐下,欧根又说,那天拉船的钱,还没有还你。

    “你自己留着花吧。”

    “我可以继续去拉船,或者做点别的,帮人家缝补衣裳,卖水果,卖柴火。我会做饭洗衣服,会点基础的算术,海连娜教我的。不会的东西,我还可以学。”

    “只要……我还有一个家,我是满足的。尽管我留在这里,好的回忆并不多。如果你们想让我出嫁,也可以。我去找一个男人,以后还可以补贴一点家里。让我可以跟人家介绍说,这是我的父亲,这是我的哥哥。我以为我长大了,日子总会好过起来。”

    “你在阴阳怪气些什么?”

    “我是说,”欧根转过脸:“究竟是什么让你决定了我的命运?是上主?是火鸟?为什么你会这么憎恨家里人,我真害怕我走了,父亲的坟墓都会被你刨开,拿他的棺材去卖钱!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想把一切都毁掉,为什么你从不想普通的过日子。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你今晚无论想什么,我都不会让它实现。”

    “如果你敢走出这里一步,我立刻叫镇上的巡逻兵来抓你!”法罗嚷道:“瓦拉家已经付过钱。收了你的卖身契。”

    “那是最没用的、你自作主张的、一纸空文。”

    欧根笑道:“父亲只是酗酒,只是脑子不清楚罢了。而你是彻头彻尾的坏。我不叫你恶鬼。撒旦能量巨大,他抽刀向天神,向一切人。而你平庸到,只敢折磨比你弱的人,只敢摧毁一切爱你的人。现在我要走了,喊人来抓我吧,快点,你这蠢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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