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微凉,梧叶萧萧,阶前暮色如绸。
宋霜序踏着飞步从皇城司走出,目光蓦地一瞥,发现了手背上不慎残留的血渍。
她一边掏出帕子擦手,一边皱眉问道:“究竟发生了何事?我瞧各位大人伤势严重,不像是普通秋猎能涉及到的伤啊。”
今日清晨,皇城司便送回来十几名受伤的侍卫,各个身受刀伤。
于是打睁眼起,宋霜序便一直在给他们缝线,缝得她腰酸背痛,还不敢多加妄言。
守门的小厮悄声凑过来:“这些弟兄还算好的了,您是不知道,那六皇子伤得才重呢,听说那礼部都着手准备后事了。”
宋霜序闻言,怔忪抬头,半信半疑的眸子似裹了霜,惊叹道:“快死了?!”
怪不得医官院那帮老头一夜之间消失无踪,原来是因为这。
此声极为清晰响亮,听得小厮浑身发怵,他赶忙低声道:“宋大人,我们都是宫里办差的,说话还是谨慎点好啊……”
话说这回秋猎,竟有人趁此行刺,害得翊王的马发疯不受控制,将翊王从马背上颠下,脑袋着地,砸的那叫一个头破血流、不省人事。
可把陛下着急坏了,连忙遣了医官去给翊王医治。
翊王被送回府后便高烧不退,到现在都还未醒。
几位经验丰富的医官竟也束手无策,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这可惹得陛下龙颜大怒,下旨将其一并斩首。
这几位老医官当真是遭了无妄之灾。
医官何辜,自古以来陪葬的医官多如牛毛,宋霜序为此实在悲愤。
可作为医官的她也难以独善其身,刚给侍卫缝完线,就领旨前去翊王府治病。
她在皇宫待了三年,在各宫中多有走动,时常听宫人提起翊王殿下天资聪慧,最得陛下看重。
此等看重并未是件好事,这令太子等人妒火暗生,不知眼红了多少遍。
说不定这次秋猎之事就是出自这些人的手笔。
刚到翊王寝殿门口,一位侍女端着染血布帛的铜盆出来,她神色慌张,与宋霜序迎面相撞。
好在宋霜序反应快,转眼间单手扶住了侍女,又牢牢端稳了铜盆,她轻声道:“小心些,莫翻了。”
侍女连连称谢,接过铜盆便在消失的没影了
宋霜序往寝殿里看了一眼,手指无意识地攥紧医箱上的跨带,深呼吸后便踏入殿中。
躺在床上的男子脸色煞白,额上缠了一圈圈绷带,唇也毫无血色,浑身僵硬犹如挺尸,看着不像是有一丝活气。
宋霜序内心嘀咕道:不会真要死了吧。
比起这位所谓翊王,她更担心的是自己的命。
万一那老皇狗也给她下一道杀旨该怎么办?
宋霜序悄无声息地叹气,伸手搭上翊王的门脉。
一旁的医官不敢有丝毫懈怠,目光齐聚于宋霜序的身上,迫切的想知道结果。
他们方才路过午门,可是亲眼目睹了掉落的头颅与满地的血腥,此番当真是触目惊心。虽然他们平日里不太待见那群自视甚高的同僚,但见此情状,还是难免生出些兔死狐悲之感。
与他们相比,宋霜序的冷静显得有些太异常了。
察觉到众人的目光与脸色,宋霜序收回手,淡然道:“王爷坠马以致髓海震荡,督脉受戕,淤血阻塞,只需除去淤血不可,淤血散去,高烧便也能退。”
“淤血渗入颅内,恐怕只有华佗能妙手回天了。”其中较为年长的苏氏医者忽然开口,他捏着胡子,双眼睁得老大。
众人附议:“是啊是啊。”
“就算是华佗在世,那也是要开颅的,王爷千金之躯,怎能怎可冒险。”苏医又道。
众人附议:“没错没错。”
宋霜序拆开绷带,仔细查看了伤口,确实伤的很深,幸好及时用桑麻皮线缝合了伤口,不然撑不到现在。
她微微笑道以作安慰:“不必如此麻烦,我有一法可行。”
苏医问:“何法?”
“王爷虽然淤阻髓海,离火不济,坎水逆行,然而天命未绝。
我曾于古籍中看过一病案,那神医先引以阴阳双刺之术,于百会、人中、涌泉这三处穴中三联针,而后以川乌,艾叶,透骨草入药,用浸过麝香液的鲛绡包裹,隔铜釜蒸熨神阙,半刻钟后即见效,届时淤血可清大半。”
五位当值太医听的一头雾水。
一年轻医官忍不住问道:“此法甚奇,简直闻所未闻,真的能立即见效?我虽读书少,未曾见过此法,但你也不可胡来啊!”
胡来?
宋霜序眉头一扬,她的词典中向来没有胡来一说。
她单手拍桌而起,目光一一扫过各位医官,厉声问道:“王爷此刻性命危急,倘若各位有更好的法子当然是求之不得,敢问各位同僚,可有乎?”
不管有的没的,还是得先把气势整起来。
众人沉默不语,良久,终是妥协了。
两位年轻些的医官被安排去捣药,另外三位则在一旁协助施针,这阴阳双刺之术宋霜序也是头回尝试。
她于百会,人中,涌泉三处穴扎上金针,又接过张太医递来的燧石针打通任脉……
一套流程下来,众人早已累出一身汗来。
施针用药不过半个时辰,就见翊王元纵寒的脸色稍稍好转,宋霜序又再次摸上门脉。
苏医急问:“如何?”
宋霜序平静道:“王爷脉搏已逐渐恢复平稳,淤血也消解了不少,目前已无大碍,还需仔细照看。”
众人闻此言长舒一口气,终于担心要交代自己的小命了。
“宋医官不愧是张院正亲口称赞的医官,这回多亏有你。”苏医脸色好转,有了几分敬佩之情。
宋霜序浅笑:苏医正谬赞。”
王爷无碍便好。今日可真是吓坏他们这帮医官了,差点就给翊王陪葬了。
张医官累得坐在地上,另外几位年轻医官也吓得不轻。
宋霜序便劝三个年长的医官先去前厅吃些茶,歇一歇,留下两名年轻医官与她一同在此处轮流值守,待翊王醒来再做打算。
听闻王爷脱离危险,翊王的贴身侍卫叶无影直冲寝殿,正好撞见宋霜序。
听闻是这位妙手仁医救了他家王爷,叶无影就直道她是天仙下凡,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对着她哭,连声感谢救主之恩。
宋霜序嫌哭得太碍眼,颇为不悦,正要开口将他遣出殿,就听他一串感激的肺腑之言。
“宋医官您真是人美心善,救苦救难的女神仙,您救了王爷,就是小的再生父母,以后您就是小人的亲生姑奶奶。”
什么再生父母姑奶奶的,辈分都乱套了不知道吗?!
宋霜序扶额将这番话听完,突然有点后悔救他家王爷了。
真是造孽。
她无奈道:“行了,都出去,王爷需要静养,还请叶侍卫守好院子,不要让其他人进来打扰王爷。”
同为翊王亲侍的方渺一直在外静候,听宋医官此言便立马把叶无影强拉出去,临走前还向宋霜序道了谢。
寝殿内只余宋霜序和两名年轻医官。
宋霜序昨夜在御药房熬了一宿,今早还给侍卫缝了针线,又匆匆刚到翊王府医治。
此刻快至晌午,她困得两只眼皮子直打架,于是交代了一些需要注意的事宜,就倚靠在殿中茶案上小憩。
一身素色医官袍宽大,衬得她看起来很纤瘦,像被一团白云簇拥而眠。
也不知过了多久,翊王元纵寒忽然睁开眼。
这时两位年轻医官端了热水过来,还未进门便被吓了一跳。
元纵寒将被褥披在身上,神情疯癫的在地上摸爬滚打。
他们远看还以为是什么动物在那蠕动,实着受到惊吓,铜盆一个没端稳,便洒得满地水渍。
宋霜序被这一声响惊醒,忙问:“发生何事?”
两人一齐惊恐地指向地上的元纵寒。
宋霜序顺着方向望去,立马蹙了眉头,询问道:“王爷醒了?可有哪里不适?”
元纵寒像是没听见她的话,依旧在地上滚来滚去,面露惶恐,浑身颤抖不安。
只这一眼,宋霜序就惊觉不对。
她赶忙上前来元纵寒身边,双手捧住他的脸,手指扒拉着眼皮仔细观察。
王爷眼神涣散,瞳孔微缩,浑身颤抖。
这症状……莫不是伤了神智?
当务之急是将他扶起来,不能任由其在地上躺着。
宋霜序伸手去扯元纵寒的被子,奈何对方裹得太紧,她颇费一番功夫才扯去,又了全力把元纵寒扶至塌上。
她还没有喘气,就见眼前之人双手捂脸,正低头啜泣。
宋霜序在旁轻抚着元纵寒的背,耐心询问道:“王爷您怎么了,可是有何……不适?”
元纵寒闻声抬头,蓬乱的碎发下现出一张清雅俊秀的脸庞,望之如山间松风朗月,疏离邈远。
宋霜序曾见过他多次,不过都是远远观之,从未近距离细看此人。
宫中人所言非虚,他这张脸确实是美得不可方物。
听宫人说翊王的生母是先淑妃,奈何早早过世,陛下怜惜此子年幼无依,遂养于皇后膝下。
宫中人人都传陛下偏爱此子,除了容貌,此人身上必有什么过人之处。
宋霜序上下打量这位翊王,暗想道:
看这王爷模样,莫约是受了什么刺激?
总不能真的是伤了神智吧……
元纵寒突然用力一推。
此招太过突然,宋霜序还未有所反应就被推至一旁,后颅不慎磕上雕花床柱,顿时眼冒金光,耳畔随之响起嗡鸣声。
怎么生病了还一身牛劲?!
宋霜序恨得牙痒痒,她抬眸怒视元纵寒。
元纵寒也向她看来,双目睁得极大,嘴角扯出癫狂的笑,他朝宋霜序爬去,忽地攥住她的手,神经兮兮地念叨:“疯了!疯了疯了疯了,那匹马疯了!”
宋霜序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手被锢出一道红印。
她真的要生气了!
可对方是当朝王爷,她无可奈何,只能皱着眉任由他拽着。
“快去传王爷的亲侍。”宋霜序朝另外两位医官说,然后强忍住心中的不快,耐心道:“王爷放心,这里没有马。”
而元纵寒似是没有听见她说话般,继续自顾自地道:“那匹马把我带到树林里,然后马、马马他就横冲直撞,横冲直撞!”
宋霜序正要安慰他,手腕处突传一阵刺痛,迅速延伸至四肢百骸。
她低头看着手上的血痕,心想这王爷不会是真傻了吧。
元纵寒变得愈发过分,抓住宋霜序的手更紧,指甲直接嵌入她的血肉中。
“王爷,这里是翊王府,没有马。”宋霜序轻拍他的背,恍若哄孩童一般安抚他,“我是奉命来医治您的医官,王爷不必害怕,我定会治好你的……”
要是他真傻了,那个老皇狗一定会要了她的命。
她还不想被老皇狗下令斩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