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敲门

    “咚咚——咚咚咚——”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从院外传进屋内,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干净整洁的土屋虽然不大,但好歹分出了外间和里屋。里屋宽敞的土炕上,一大坨棉花包似的被子蠕动了两下,慢慢从里面探出一个毛躁凌乱的黑色头颅。

    李桥睡眼惺忪地把一头乱发拨开,猝不及防就被窗外泄进来的日光晃了眼睛,她脑子还昏昏沉沉地,像搅合了猪粪的湿泥巴似的,半天才反应过来是有人在叫门。

    “小李啊!小李!你在家吗?在的话吱一声啊!”

    “吱——”年岁久远的木门从里面被推开,李桥就穿了件破旧起毛的灰布衣出来开门。

    现在天已经热起来了,但上午太阳没完全给村子晒透的时辰里还是有些凉,李桥从热被窝里一下进到院子,很快就被冷风扑得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

    院子外探头探脑的正是隔壁和她交好的宋六娘,宋六娘比李桥大个十多岁,但看上去完全不显年纪,细皮嫩肉地依旧和个大闺女似的。

    李桥给她开了院门,宋六娘看她没精打采的样子奇道:“真是稀罕事,你竟也会睡懒觉到现在?这都什么时辰了还没起,害我敲门敲得手都痛了!”

    李桥反应过来,看了看天,“什么时辰了?”

    “什么时辰?我男人都挑完水浇完地回来了!”

    宋六娘跟着李桥进了屋,把怀里的一小袋白米放到桌上拍了拍,“我给你带了米过来,想换点你的油菜叶子,不用多了,三把就够,我今儿做道回锅肉,还差个素菜。”

    说完她突然娇羞扭捏起来,红着脸自说自话道:“哎呀,我家那口子昨天晚上闹了我半宿,非得让我给他做点好的吃补补,你说这人讲不讲道理?明明是他拉着我荒唐...”

    “停。”

    李桥黑着脸打断宋六娘,她知道这女的一提起她男人就没完没了的毛病,若说平常她还有心情当解闷多听两句,今天她是真头疼。

    “你两口子的夫妻生活就不必和我事无巨细汇报了哈,敬谢不敏。”

    “你看,你又整这些文绉绉的词。”宋六娘没听懂,但无所谓,她也不在意,继续笑盈盈道:“菜得用猪油炒更香些,隔壁老屠夫给的猪油你这还有不?给我擓两勺。”

    李桥又打了个喷嚏,缩回床上抱着被闷声道:“你自己去厨房找。”

    宋六娘得了她准许,应高彩烈地去厨房翻腾起来,丁零当啷半天边扒拉边喊:

    “你摘回来的菜呢?我昨个傍晚遇上你你不是说要去地里拔两颗下面条吗?算了,我顺你两个土豆也一样,还是炒土豆丝吧。”

    “你这猪油瓶子早空啦!怎么不去找老屠夫要点?我去找他拿点猪下水他都要我钱,还是得你去讨,你记得...”

    宋六娘扒拉了会没听到外面应声,出来一看,床上包着被子的李桥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睡过去了。宋六娘拿了猪油瓶子走到她床边,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

    “哎呀,烫得嘞!”

    李桥艰难地把头扭开,“起开,你手上沾了猪油,腻死了。”

    “都什么时候还嫌这嫌那的,我去给你倒点水来。”宋六娘拿了壶回去倒水,一路还不忘唠唠叨叨:

    “我说什么来着,没个男人就是不行!你看看,生了病床边连个端茶送水的人都没有,多么凄凉啊!”

    李桥口干舌燥地,也懒得和宋六娘多掰扯这些,把她端到床边的水一饮而尽,“床边这不有你嘛,怎么,你不是人?”

    宋六娘啐道:“你少调戏我!我才不守你床边!”

    李桥喝完了还觉得不够,举着碗道:“再给我倒一碗。”

    “多了没有。”宋六娘笑着抱臂低头看她,“你家水缸早空了,刚刚这碗是你壶里隔夜的壶底子。”

    村里就一口井,要是想打些干净水都得一早去挑,稍晚些井里的水就浑了,得跑去山里挑溪水。这些年李桥都是去挑井水最早的那个,她一个人就能挑四担,只一趟就能给水缸装得满满地,够喝上三天。

    偏巧今天该挑水的日子她病倒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身子向来抗造,可昨天从山上下来以后头就有些晕晕乎乎,也没来得及去地里摘菜回家做面,进门往床上一倒就失去意识了。

    “我再睡会,好点了就去打水。”

    宋六娘急得跳脚,“你真是真不把自己当女人用!这个样子还打什么水啊!”

    李桥木然道:“女人没水了也得打水去啊,那不然等着天降甘霖吗?”

    宋六娘一屁股坐到她床边,语气拐着弯道:“你忘了,前几日孙大娘刚给你说了她大姑姐家的小儿子?小伙子我见过,年轻、有劲,壮得嘞...”

    宋六娘哧哧笑着挤了李桥一下,“包准天天给你挑水浇地不在话下,你呀啥活不用干!他还能伺候得你舒舒坦坦...”

    李桥想了想,认真道:“挑水浇地我自己能干,别人干,我还不放心呢。而且,我自己给我自己伺候得也挺舒坦。”

    “哎呦喂我的姐姐,我说的伺候不是你给自己多炒俩菜的伺候!你...啊?还是说,你说的伺候自己也是...”

    宋六娘看着一脸懵懂的李桥,叹了口气,罢了,她知道个屁。

    这人简直和木头似的,一身蛮力只知道干活,宋六娘简直没见过像李桥一样的女人。村里的女人也能干,但比男人干活还生猛的,也就这小寡妇一个了!

    宋六娘把那空水碗往旁边一放,“你这脑子,我是不指望你开窍了,我还得赶着回家给我男人烧饭吃,懒得管你了!”

    她把从厨房摸出来的土豆和猪油罐子捎上,“我去找老屠夫讨些猪油,就说你家的用完了。”

    李桥最是明白宋六娘,这小媳妇铁定要凭着她那猪油罐子问温屠夫讨要许多,什么猪油猪下水猪鼻子乱七八糟的,都卖她的人情。温屠夫早年死了老婆,前几年又死了儿子,自己一个半大老头子杀猪度日已是不易,看李桥也是孤家寡人所以经常送些猪蹄猪油来,对她像女儿似的颇为照顾,李桥可不想占他这个可怜老头的便宜。

    于是她赶紧道:“你不用去了,温屠夫昨天上城去了,估摸着今天白天回不来。”

    没拿到油菜又没讨到猪油,宋六娘自然气急败坏,她把猪油罐子往桌上一扔,顺手把自己带过来的米袋子又收回了怀里,“和你废了半天唾沫啥也没捞着,我就不该来!”

    宋六娘一手抱着米袋子一手拿着那俩土豆晃了晃,“地蛋我拿走了,下午我找孙大娘大姑姐家的小儿子过来给你挑水,你就别爬起来了,让他打了水给你做口饭,你也感受感受家里有个爷们的感觉,拜拜嘞!”

    李桥还想拦她,但无奈实在身上没什么气力,宋六娘没走多会儿功夫,李桥便又沉沉地坠入了梦乡。

    …

    雨夜湿冷,疾风夹着冷雨将门窗拍得噼里啪啦直响,屋子里没点灯,漆黑一片,寒气从门缝墙角一点点渗进来,冻得床上的人忍不住抖了两抖。

    李桥蒙着被子睡得昏天暗地,完全不知现在是个什么时辰。

    身上的骨头都和散了架似的,头还是痛,但已经没那么烫了。

    她口鼻干得厉害,想起来倒点水又记起水缸里已经没水了,白日宋六娘来时她本想睡上会儿就爬起来去挑水,结果竟一觉睡到了晚上。

    不过也多亏了这一觉,找回了不少精神。

    “咕噜——”

    就是肚子有些饿了。

    她前天身上开始不爽利以后就没下过田了,屋子里现在没什么吃的,就剩些土豆还被宋六娘卷走了。没水没吃食,李桥两眼一闭,准备继续睡过去凑合熬过今晚,明日晨起再说。

    “咕噜——咕噜——”

    饿,还是好饿。

    算上昨晚,她已经囫囵一天没吃过任何东西了,肚子里无底洞似的狂叫不止,李桥翻来覆去地实在睡不着,外面又风雨大作着出不去门,只能干瞪眼看着屋顶发呆。

    平时她白日干活多,到了晚上总是头沾枕头就睡,已经好久没有在深夜里如此清醒过了。

    寂静的夜里,屋外下着雨。她一人躺在有些凉的被窝里,身上又疼又冷...李桥往被子里又缩了缩,难得十分悲观地想到了以后。

    以后她也会和温屠夫一样,住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每晚独自入睡,一直如此孤独终老吗?

    宋六娘白天的话还犹在耳畔:生了病床边连个端茶送水的人都没有,多么凄凉啊!

    又渴又饿的李桥头一回觉得宋六娘的话说得挺对,她现在真觉得自己有点凄凉了...

    正郁闷着,李桥突然在门外纷乱的雨声中捕捉到了一丝异常。

    得益于常年在山中打猎,李桥的听觉很灵敏,她耳朵动了动,那是人的脚步声——

    路过了她的院子...停下...开了院门...走到了屋门前...停下。

    李桥轻手轻脚地下床抓了墙角的一杆扫帚,她倒是不害怕,这村里能打过她的人不多,她躲在门后还占了个偷袭的先机,只要门外那人敢破门而入,她就敢下死手。

    但门外久久没再有除了雨声之外的动静,李桥都快觉得外面站的是鬼了,一直安静的木门却突然发出了声音。

    “咚、咚、咚。”

    很轻的声音,险些被雨声盖住,见没人应门,那声音又响起来:

    “咚——咚——咚。”

    这次敲门声大了些,与此同时一个打着颤的男人嗓音隔着门板传进来:

    “有人嘛?有人嘛...”

    李桥把扫帚放了下来,走到门边,听到了他细如蚊蝇的抽泣声,一顿一顿地,像小猫似的。

    “求你开门,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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