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桥拉开了门。
时不时炸开的惊雷带着闪电劈下,白光乍现间才能勉强视物。一片惨白的夜雨里,纤弱修长的少年身形被冷光勾勒出长腿窄腰,他身上只穿着件单薄的白衣,湿透了紧贴在身上。
雨水将他的眸子淋得发亮,脸颊上的水泽也分不清是泪还是雨,被电光一打,白肤之上眉眼如墨,绯红饱满的唇瓣是脸上唯一的色彩。
雷电过境,四下重新回归到寂静,这样黑白红分明到了极致的脸,在暗影里多了些鬼气。
李桥倒吸了一口气,这人简直是...惊心动魄得漂亮。
宋六娘早说那孙大娘大姑姐家的儿子这么漂亮啊?那她一早就给请过来了。
不过她怎么好像记得宋六娘说那人壮硕如牛?眼前这个显然胳膊腿瘦得和鸡一样。
“姑娘...姑娘?”
见李桥不说话,少年小声唤她也没反应,有些着急解释道:“姑娘你别害怕,我不是什么坏人,我只是...雨夜山路实在难行,可否在此借宿一晚?”
李桥盯着他,心里觉得这小男孩有意思,他竟然让自己别害怕?
她拿眼睛往他那盈盈一握的细腰上一瞥,转眼又看到了他藏在袖口下骨感脆弱的手腕...这样地纤细,恐怕连锄头都拿不动,实在是不中用。
倒是很好看。
李桥拉着门侧开身,让他进屋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少年却还是先在门外行了个礼,朝她拜道:“姑娘心慈,我一个陌生男子在深夜敲门叨扰,实在是冒犯了。”
李桥:“你到底进不进?”
少年赶紧进了屋,身上的水淅淅沥沥滴了一路,李桥皱了皱眉,他非常有眼力见地立刻道:“我就在门口这里坐一晚就好!明日都会擦干净,不会给姑娘添麻烦的!”
李桥觉得他话多,没理他转身去点了烛火。屋子里很快亮堂起来,李桥拿着烛台走到他身前,把火往他脸旁边举了举。
有了光亮,少年的面容更加清晰了些,柔和暖黄的烛光打在他的侧脸,水滴还在顺着尖尖的下巴落,小片阴影卧在高挺的鼻梁旁。
慢慢往下看,墨发如瀑垂于身后,只留胸前几缕被雨水捻湿的发丝长蛇似的顺着脖颈蜿蜒没入领口。
李桥没忍住咽了咽,她是当真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从前只听人道“秀色可餐”,今日终于体会到了这词的真谛。
“姑娘?你怎么了...”
少年见她只盯着自己看不说话,心里不禁有些发怵,更何况这女人还举着个铁制的烛台在自己脑袋旁边,随手一抡就能砸死个人...
就在他掂量着那烛台有多沉的时候,李桥却突然收了手回去,看着他平静道:
“没什么,觉得你长得好看,我没见过你这么漂亮的男人。”
他怎么都没想到李桥一个姑娘家会如此直白地看着自己说这种话,顿时脸上一红,“你...姑娘未免有些过于...过于直言...”
“那怎么了?你好看,这是事实,我只不过说出来而已,你有什么好害臊的。”
李桥转身放下烛台拿了条擦身子的棉布过来,眼神依旧不加掩饰地看着他,“喏,擦擦。”
少年接过棉布,勉强将身上擦得不滴水了,但在这个过程中李桥那过于赤裸的目光实在让他浑身不自在,无奈他现在受困于人,也不敢多说什么。
“谢谢姑娘了...”他把用过的棉布重新叠好还给她,搜肠刮肚终于想到了个话题:“对了,还没问姑娘芳名,该如何称呼?”
“李桥。”李桥终于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把他用过的棉布扔到一边,示意他坐下。
他将这名字用朱唇小声念了一遍,“是哪个桥字?”
李桥随口道:“二十四桥明月夜。”
“你竟然读过书?”
说完,少年也觉得自己的震惊似乎有些冒犯,抱歉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对不起。”
李桥倒不在意,“有什么好道歉的,我们这没外面那么矫情,村里没读过书不识字的人很多,我虽然算个例外,但也没什么好称道的。”
她抱臂看他,“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目光一躲,有些犹豫,“我...没有名字。”
李桥觉得他在糊弄自己,不悦道:“我们村头的野狗都有个名字,你活这么大没有?你不想说就算了。”
他赶忙摆手解释:“不是不是,我没有撒谎,我...我失去过记忆,早就不记得生身父母赐予的名字。”
看他一脸落寞的可怜样儿,确实不像撒谎。但这少年举止谈吐怎么看都该出身不凡,又生得这般漂亮,实在让人生疑。
像朵隐没在迷雾中叫不上名字的毒蘑菇,神秘又危险。
李桥很少对人产生如此浓厚的兴趣,他越是装作什么都不知,她越想从他身上知道些什么。
“那你怎么来这个村子的,总记得吧?”
少年闻言瞬间露出了惊恐的表情,像这个村子闹鬼似的,压低了声音道:“这也是我半夜来敲姑娘门的原因...“
他深吸一口气委屈道:“我、是被卖到这里的!”
“卖?”
李桥没记得村里还有买卖人口这种营生啊?她凝眉道:“说清楚点,谁买的你,从哪买的?”
李桥的语气突然变得严肃,少年也莫名紧张起来,他不敢瞒李桥,点点头把记得的事都说了出来:
“我是在离这有两三天脚程的清河县被卖的,买我的是一个差不多五六十岁的男人,他...生得凶神恶煞,皮肤黝黑,倒眉圆眼,比画本子上的鬼阎王都要吓人!”
少年只用嘴描述着,刚刚缓和过来的面色又吓得发白,好像真看到了鬼阎王似的。但李桥看他那副细皮嫩肉的样子,总觉得他口中的凶神恶煞有夸大的成分,这小子估计觉得那些拿腔作势的酸书生就是体面人,凡其貌不扬说话粗野些的在他那都算凶神恶煞。
李桥打断他对那阎王爷长篇大论的外貌描述,“说重点,他是这个村的人吗?”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这个村的...我被他绑在牛车上一路到了这附近,入夜突然下了雨,他就把我松开找了个破屋棚躲雨,我是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把他打晕了才逃出来,没走多远就看到了这个村子。”
“这附近只有我们一个村,如果他从清河来,那应该就是住在这里的了。”李桥想了想道。
“那怎么办!”少年闻言“噌”地站起来,“不行,我要赶紧离开这,等到他醒了回到村子,我就逃不掉了...”
李桥被他吵得头疼,“坐下,别吵。”
“哦...”少年十分听话地坐回来,李桥继续道:“这个村子里的人我都认识,如果买你的人真是这个村的,我相信他应该也没什么恶意。”
少年一听李桥说这个村的人她都认识,看她的眼神渐渐变得有些奇怪,李桥看了出来,眉毛一挑来了兴致:
“怀疑上我了?”
窗户有些漏风,一丝阴风吹过,火苗摇曳,昏黄地灯光明明灭灭打在李桥的脸上。
她黑漆漆的瞳仁盯着人看时会露出一种兽类猎食前的冷光,少年忍不住凝滞了呼吸。
“怎么、怎么会呢?姑娘深夜收留的恩情我没齿难忘,姑娘定是心地良善的菩萨心肠,断不会和那鬼阎王一道...”
“行了,别废话了。”李桥知道他故意拿这话试探自己,她确实没打算害他,但也不相信这村里有人要害他。
“他说过买你回来做什么了吗?”
提到这个,少年面色羞愤,似乎难以启齿又恨不得一吐为快,经历了一番天人交战才扭捏道:
“他说...他说要我回去给他做儿子!”
提起这个少年就来气,他在清河时就知道,大户人家的一些老爷都有些特殊癖好,除了府中的娇妻美妾,还喜欢玩弄一些年轻俊秀的小倌。若碰上了喜欢的,就会买回府里收作义子。说是儿子,实际不上族谱也不是少爷,不过是供他们享乐的玩意儿罢了。
他从前只以为是有钱人这样,没想到这些乡下来的粗鄙穷人也一样下作!
但李桥显然没有想到这层意思,愣了愣重复他的话道:“做儿子...?”
“等等。”这下换成了李桥突然站起身,“买你的那人是不是腰上系一条粗麻布,眉下有颗黑痣,身上一股猪骚味?”
少年一惊:“你怎么知道,就是他!”
“操!”李桥骂道。
她就知道!隔壁那温屠夫自打儿子死了就天天念叨着自己一身杀猪的技艺失传,非得后继有人才肯罢休,三天两头得来找李桥要教她怎么杀猪。
但李桥不乐意学,本以为温屠夫就此死了心,结果他竟是准备着出去买个儿子回来再教他杀猪!
“你在哪给他砸晕了,带我去找!”
李桥穿了件外衣,又拿了遮雨用的蓑衣披上便准备出门,少年急道:“外面还下着雨,不知道多么黑,路都看不清,怎么找...”
“别废话!那杀猪老头要是死了,我就给你也当猪肉片了!”
李桥一把给他薅过来,头上盖了顶斗笠就把人推出了门,两个人急匆匆地一头扎进雨幕之中。
夜雨滂沱依旧,蓑衣只能挡住雨水,潮湿的冷意却深入骨髓。李桥顶着雨跟少年照他来时的路摸黑找了许久,终于在离村几里外找到了那间破屋棚,温屠夫果然在里面。
所幸少年还有些良心,没给温屠夫扔在雨里,而是让他端端正正地躺在屋棚不漏雨的干燥角落,旁边还停着他的牛车。
李桥先上去检查了检查温屠夫后脖颈子上的伤,确认没什么性命之忧才放下心来。
人不过是暂时晕了过去,脑子稀里糊涂的,拉着李桥还不住“儿子儿子”地念叨。
两人连扛带拽地好不容易才将温屠夫搓上了牛车,李桥本就生着病,淋了雨身上又开始烧了起来,走到这里已经快用完了力气。
“记得回去的路吧?你...去驾牛车。”
少年看着那头长得和温屠夫一样凶神恶煞的老黄牛,他害怕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会驾牛车!他要是会的话早偷了车跑了,哪里还用腿着去村里求李桥救他!
可见李桥爬上了车后歪在温屠夫旁边不动弹,又叫了她几声也没个应答,他只好心一横,翻身上了牛车。
老黄牛还算温顺,在关键的时候竟通了灵性似的,没怎么用赶便自己跑回了村,停到李桥隔壁的屋子不动了。
李桥和少年一起将温屠夫送回了屋子躺好安顿下来,李桥长舒了口气,幸亏她多问了嘴,要不然温屠夫在雨里躺上整晚,明日得曝尸荒野。
她看着身边这少年便气不打一处来;害得老温被砸晕,自己又大晚上地扎进雨里救人。偏偏他瞪着那双无辜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自己,一副受了惊吓的委屈表情...
简直是个妖精。
李桥还想多骂他两句,刚要开口却两眼一黑,倒头便栽进了少年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