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大梁景明十一年五月初四,我犹记得那是一个馨香晴朗的早晨,大片大片的栀子花瓣飘落在我的窗棂前,扑鼻的香味争先恐后涌入我的嗅觉,桃红替我簪上还沾着晨露的石榴花,在我的乌发上娇艳如火地盛开着。我第一次穿上贵人的华服,鹅黄色蚕丝齐胸襦裙外披着一件赭红色暗纹开衫,薇蕊帮我梳了一个凌云髻,并将珍珠宝石仔细镶嵌其中。此时许妈妈将一柄海棠滴翠碧玉簪献上“六小姐,这是大夫人托老奴送来的。”她的口气很是恭敬全然不似在我们一家初入侯府时的眼高于顶。
“这是大夫人陪嫁之物,一直收在库中未曾戴过,今日明月小姐大喜之日,愿添与小姐为彩头,祝小姐入宫长伴君侧,永得圣恩。”
“有劳妈妈来一趟,”我眼神示意身旁的丫鬟桃红,“我年轻不知事,不知打点的是否妥当,这点子银钱权当请妈妈喝茶了。” 桃红将一个印有藏蓝色金纹的荷包塞进徐妈妈手中。
“哎呦,明月小姐您可太客气了,老奴不过是奉夫人命令来给小姐贺喜……”她一面惶恐一面倒也不多推辞,笑吟吟地将荷包收入口袋中。见四下并无外人便道“小姐放心,您是侯府的贵人,六夫人和小少年自然也是侯府的贵人,如今咱们的大小姐虽贵为皇后,但十年无所出,待您入宫为天家诞下一儿半女,侯府自然全力扶持。小姐在宫内万事不必忧心,只听皇后娘娘吩咐即可。”她眼见我似懂非懂的样子,堆满笑意地托着玉簪小心翼翼地插在我的发间,“明月小姐年岁尚小便已然倾国倾城之貌,他日定能宠冠后宫。”
宠冠后宫?彼时年少仍不知这几个字的重量,我只知我舍不得阿娘,舍不得阿弟,他们亦难割舍我,上月圣旨下达,阿娘哭晕过去好几回,她踉踉跄跄地跑去向大夫人求情,“大夫人,我的明月才十二岁,还是个孩子啊,如何能侍奉天家?您求求天家莫要将我的明月带走啊!”她痛苦地捂住心口,趴在大夫人膝上不住抽泣,
大夫人是个吃斋念佛之人,自然见不得人苦求,可此事已然上达天听,她怎能抗旨不遵?
她命人搀起母亲,和煦地安慰道:“皇后娘娘正是知道明月还小,索性接入宫中亲自教养几年,待他日及笄之后再定位分,你且放心罢,明月是皇后娘娘嫡出的内侄女且自小容色倾城,一旦封妃,位分定然在众妃之上,若是生下皇子,便是与皇后娘娘都能平起平坐了。”说罢她拈着佛珠的手漫不经心地端起紫檀木桌上的冰裂茶盏,细细品鉴茶水,半响才道,“六爷走的早,你们孤儿寡母来金陵已有五年了吧,眼看樾哥儿都上学堂了,我今日做主让樾哥儿同我的云哥儿一道拜宋老先生门下。樾哥儿将来是要做国舅爷的,只怕我们侯府还要仰仗樾哥儿提携呢!”
母亲呆愣着嘴唇翕动却不知说什么好,“好了”大夫人一把握住她的手,“你莫再担心,只好好教养樾哥儿便是了,假以时日何愁没有进宫见女的机会?”说罢指了指茶盏中的茶水,阳光透过冰裂纹显出温润的莹光,“这是今岁新近的庐山云雾,只收了这么一些,不尝尝可惜了。”
装饰完毕,我在薇蕊和桃红的搀扶下走出闺门,青竹庐哪里见这么热闹过,屋外整齐摆着数百抬嫁妆,阿娘走过来握住我的手,“侯府嫁女,你伯父体恤,着意为你再添了许多。侯府这是看重我们六房啊。”我亦回握住她的手“阿娘放心,明月会乖乖听姑母的话,以后有机会一定再见到阿娘阿弟的。”
母亲望着我锦衣华服下仍旧稚嫩的脸蛋,强忍着泪水道:“我的孩子啊,娘不求你独得圣心,只盼你一切平安就好。”说罢将一枚芙蓉玉佩塞进我的手中“你和弟弟一人一块,见着玉佩权当见着我们了。”
我低下头摸了摸清樾的小脸蛋悄悄地在他耳边说道:“好好念书,照顾好阿娘。”他今年才七岁,正是淘气的年纪,却也知道阿姐要离家不归,嘟着小嘴吸溜着鼻子狠狠地点着头,却死死地抱着我的腰不肯撒手。
“吉时已到!”院外的太监哑着嗓子喊道。顿时鞭炮鼓乐骤响,薇蕊赶忙将阿弟拉开,搀扶着我步入花轿中。却听见轿外母亲和阿弟的哭声,我亦忍着泪不敢发出抽泣。
花轿摇摇晃晃了不知过了多久,我几欲昏睡,终于鼓乐声歇了下来,我小心翼翼撩开帷幕,巍峨的皇城耸然出现在我眼前,头顶碧空如洗,只见大雁鸣叫着划过天空。
“小姐,咱们先去给皇后娘娘请安,今日天家会同娘娘一道用午膳,那时再行觐见。”薇蕊在我耳朵边小声提醒,她想了想笑道“小姐怕是饿了,奴婢带了一些糕点,您先填填肚子吧!”
我摇摇头,吃饱了就更困了,怕是不到凤懿宫我就呼呼大睡了。
“小姐且先眯会儿眼,不妨事儿的,到地方了奴婢再喊您。”
我迷迷糊糊点点头,今晨丑时便起床拜见完老太太,大夫人和一众婶子,还要沐浴梳妆更衣,听宫内嬷嬷教导。一套流程走完,我这个半大孩子早已顶不住困了。
恍惚间却听见一阵喝声,我很快惊醒,“发生什么了?”我忙喊薇蕊。
“前头是淑妃娘娘的仪仗,恕奴才多嘴,那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儿,我劝姑娘还是下来行个礼再走罢!”不等薇蕊回答,指引的太监小声对我说道。
薇蕊有些愤愤不平,“虽是贵人仪驾,但今日明月小姐进宫时辰路线一步错不得,且小姐还未亲自拜见皇后,怎么倒先拜起她了。” 我摆摆手,“罢了,她贵为淑妃,终究是要我向她行礼问安的。”
薇蕊替我掀开帷帘,我抬头望去,见仪仗上的女子身着绛色蚕丝繁花宫装,金线勾勒的花瓣在初阳下栩栩如生,裙摆层层叠叠,明媚绚丽,恰如衣饰主人千姿百媚。她并不垂眸看我,只漫不经心地用手撑着头假寐。
“臣女谢明月参见淑妃娘娘,淑妃娘娘万安。”我主动行礼问安。
她并未回应我,慢悠悠直起身子对身旁的宫女说道,“尚食局送来的莲子饮是越来越不尽心了,莲子老的老的,嫩的嫩,竟瞎了眼都烩成一碗端来。”
说罢终于侧过身子看见我,“你就是谢府送来的六小姐?”
“回娘娘,臣女正是。”我垂眸道。
她洁白如玉的手指轻轻拨弄着耳坠,“小小年纪,倒挺懂礼数,谢家真是会调教人呢。” 我并不做回应,只恭敬地半跪着,并未有丝毫逾矩。眼见我并不说话,她也没了兴致,“免礼平身罢,别误了你的好时辰。”说罢便不再看我。
花轿在凤懿宫门口停下,宫门气势恢宏,宫墙由上好的红砖砌成,屋檐铺着宝蓝色琉璃瓦片,屋顶两端雕着两个金漆螭吻,宫门的台阶由汉白玉筑成。凤懿宫长御云绣携一众宫女太监站在门口迎接。见我走出轿辇,赶忙迎上来笑道“瞧着明月小姐一路过来怕是累了,先进去喝杯茶,皇后娘娘在正殿等您呢。”
我赶忙点头步入宫内,院内池塘中栽种着大片的荷花,虽未及盛夏,却已是小荷尖尖角。
进入正殿我顿了顿,对上首之人行跪拜大礼“臣女谢明月,拜见皇后娘娘。愿娘娘长乐安康。”
皇后娘娘并未刻意装饰,随意挽了一个寻常发髻,身着花式简约的绯色纱衣,只是头上的纯金凤凰点翠华胜显露着无尽华贵。此时她正端着一本书细细品读,见我到来很是开心。命人赶紧将我搀起来。
“我是你大姑姑,以后在凤懿宫内就不必拘礼了,”她和煦地笑道,此时云绣走过来在皇后身边耳语了一会儿。她的脸渐渐沉了下来。“你见到赵淑妃了?”
见我点点头,她又是温和地笑道,“明日也要与他们正式见面的,后宫妃嫔虽算不得多,但到底各有脾性,以后你只需以礼待人,若再有纠缠,便来找我。”
皇后的安排我先去寝殿安置,我的寝殿是皇后娘娘特意安排下布置的,知我还是小孩子心性,装饰则更显嫩色,绯色的珠翠门帘内,装点着缃色的床幔。屋内紫金香炉中传来阵阵栀子花的香味。
“娘娘真把我们小姐当自己女儿一样疼呢。”桃红笑道,她不过比我大一岁,正是豆蔻年华,是府里采买来的奴才,记事起便派来伺候我们六房一家人,阿娘怜她年幼也不让她做什么重活,由此她至今仍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性子。薇蕊姐姐今年二十岁,是府上的家生奴才,她爹娘早几年去世无人为她安排婚嫁,她也知道便是嫁人也寻不着甚么良人,无父无母的孤女不过是在府中寻个小厮配了人,他日生的孩子仍旧是奴婢,若是运气好将来做了管事妈妈,倒也算安稳一世。若是运气不好,碰到个赌钱吃酒的混账男人,打骂孩子典卖妻女也未可知,将来怕是命都要折在里头,倒不如主动求了主人陪我进宫,或能有另一番出路。
“桃红可别乱说话!明月小姐现下是侯府小姐,他日是天子妃嫔,甚么女儿不女儿的,咱们不要给小姐添乱!”薇蕊严肃道。
桃红吐了吐舌头不敢言语,薇蕊比自己年岁大了不少,她多少有几分敬畏在。
“小姐好好睡会儿,我和桃红去把府里带来的东西打点入库,一会儿咱们还要面见天家呢!”薇蕊笑道
经过一早上忙活,我舒服地倚在柔软的银丝错金鸳鸯合欢暖塌上,很快便熟睡了。
待我醒来,薇蕊和桃红赶忙伺候我净口,补妆,调整发饰。我望着镜子明媚鲜研的自己,暗自鼓劲。
“方才皇后娘娘的宫女墨玉过来了,说陛下已经从奉政殿出来正摆驾凤懿宫呢,咱们赶紧去正殿预备接驾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