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桃红在寝殿内不满道,“这个赵淑妃怎么回回同我们姑娘作对,言语里阴阳怪气,咱们又没招惹她。”
我坐在上首不语只默默地喝茶,薇蕊见我面色不好,赶忙眼神示意桃红。“咱们不必搭理此人,左右有皇后娘娘呢,今日不是让她碰了一鼻子灰?”
“她言语间虽是挑拨姑关系,倒也没说错什么,这才是让人难受的。”我闷闷道,我终究不过是谢府送来帮姑母固宠的帮手,若我真是侯府的正经小姐,哪里非得一定让我伺候姑父。说起来侯府众人瞧不上我们一家,皆因我们一支从祖父起就留在了清州老家,到父亲这一辈已然败落,甚至要靠务农为生了。府里下人背着人都道,我们是阖家上侯府打秋风来了。若我真的不从,怕是阿娘阿弟在侯府都待不下去了。
薇蕊想再劝我几句,我摇摇头,“今儿我也累了,早些安置罢。”
接下来几日,我一直在凤懿宫学规矩,除跟着内舍人学习识字读经外,皇后娘娘还安排了掖庭师傅教我抚琴作画。薇蕊和桃红亦被安排跟着嬷嬷学习宫廷礼仪。我自小读书,有些许功底,进侯府后头两年,大夫人的二小姐彼时还未出嫁,家里还有专门女师傅教授琴技,我也跟着学过一年半载。因而重新捡起来算不得多难,只是苦了薇蕊和桃红,除了学习迎来送往,还被要求学会记账识字,这也是为了预备着将来我成为天子妃嫔,她们便是我宫里的长御和大宫女。
“姑娘,你看我的手都肿了,这哪里是拿笔写字的手啊,罢了罢了,你同嬷嬷说说,他日姑娘宫里,我就做个粗使的烧火丫头便是了。”不过几日桃红便闹着罢学。
“不爱学你便回府去,哪里还有粗使丫鬟给你做。”薇蕊倒是学的起劲,还将每日所学抄写下来夜里诵读。
“薇蕊姐姐要做女状元,我们这种下等人同状元郎是说不上话的。”桃红忍不住回嘴。
薇蕊脸色微红,“姑娘你瞧瞧这个夯货,我不过说她几句,还倒抢白起我来了。”
正说着,皇后娘娘派人来传话,让我去正殿一趟。
刚进门我便见皇后身边站着的姜北望,今日他身着一身白色袍服,腰间系着天青色绦带,比之前几日低眉顺眼了不少。
“这是北望,你之前见过的,”皇后笑着将手搭在他的肩上,“以后北望就和我们住在凤懿宫了。”
我眼前又浮现起在御花园里,那只灵巧小猴子快乐的模样,今儿个怎么如此安静知礼了。
“二皇子万福”我微微行礼他亦恭敬起身回礼。看来他终于改悔了罢。
夜里我正沉沉睡着,却被人推醒,只见二皇子蹑手蹑脚站在我床头比划着嘘声“别吵醒你的侍女,跟我出来罢!”
我不愿意搭理他:“二皇子殿下怎么夜闯女儿家的寝殿。”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你若不愿出去,我今夜就在这里打地铺好了”说完背着手枕在脑后得意洋洋地看着我。
他满地打滚的无赖样子,看来是赶不走了,若是吵醒了宫人又要起一番波折,我无奈道“到底要去哪里?若再被抓到,这回我可不替你说话了。”
听罢他迅速从地上弹起来,拉着我穿过走廊,趁着凤懿宫子时换班,带我偷偷溜出了宫门,其实半路上我就后悔了,再被陛下和娘娘知道我跟他胡闹,怕是都会觉得我是只知贪玩却不约束自身的姑娘。都怪这只猴子耍无赖逼我出门,真希望陛下再把他关个十天半个月少来烦我才好呢!
我和他猫着腰来到一处偏僻的小宫殿,宫门破旧脱漆似是许久没有修整了,内院也只是小小的四方天地。“快看快看!”他掰着我脑袋往上,我很是不满却被强迫抬起头,竟惊讶地看见漫天如云的夜樱将这四方天空绵密地笼罩住,嫩粉色的花瓣在月色的映衬下好似一场胭脂雪,于海青色的夜幕中纷纷扬扬落下,又柔弱无骨地飞舞着,有些轻轻巧巧地落在我们的肩头,又静静悄悄地滑落。
“好看吗?再想看这么好的夜樱,只能等明年了。”他得意道“这是我阿妈以前的宫殿,这棵樱树还是在我出生那年阿妈和父皇一起种下的。”
我仍旧望着天空点点头,还未从美景中抽离出来。“你那日掉的香囊。”他将缃色银丝鸳鸯纹的香囊在我眼前晃了晃,我想一把接过,却被他躲开。
“就当是送我的见面礼吧,今日冒着危险
带你来看夜樱也不能让我白忙活呀。”俊俏的脸上笑得很是痞气,这么一看他和陛下并不相像,陛下一向沉稳内敛,自己的儿子倒似炮仗一般咋咋呼呼。
“二皇子说笑,不是你逼着我来的吗?况且你既捡了我的香囊不声不响收了便是了,怎么还拿出来显摆呢?”我不满。”
“那我岂不成小人了,”他急得跺跺脚,“我若不逼着你出来,你今年都见不到这么好的花了!”
你难道还是君子吗?我腹诽道,面上还是笑着让他收好香囊赶紧带我回去便是。
他一脸满意地闻着香囊的味道,笑嘻嘻地揣进口袋里。
我最后一眼回望这院中的夜樱,此去三十年,再也没见过如同今夜这般好的落樱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并未再拉着我做冒险之事,只好好在皇后娘娘教导下学习,见他这些日子的进步,天家对他也日渐满意。
“北望能学好,都是梓潼的功劳。”皇上端着一碗漉梨浆招呼皇后坐下,亲自喂给皇后,“稚子顽劣,少不得劳心劳神,梓潼也要注意多进补。”
皇后娘娘娇羞地点点头,“北望是个好孩子,不过自小未习得中原礼仪,性子略有些张扬罢了,终归父子一脉,陛下英明神武,儿子总不会错的。”
皇上听了很是受用,直感叹道:“唯有梓潼懂朕心解朕忧。前朝后宫,有几人能真心为朕着想的?前朝多有见朕膝下子嗣不丰,以社稷为由请立太子者。后宫也少有几人能让朕省心。”话毕,他将茶盏重重掷于案几上。
皇后连忙轻抚他的后背。“皇上不必听这起子妄言。前朝之事臣妾不懂,也不敢遑论,至于后宫众人,臣妾日后定当严加规训,不叫陛下为宫闱之事烦心。”
轻纱般的云纹幽幽地从书案上的白玉骨瓷麒麟香炉中吐露,静静地升入空中,又化成片片薄雾袅袅消开。
“大哥哥怎么说,”皇后漫不经心地侍弄着紫檀木鸟笼中的白斑黑石鵖。
“回娘娘,侯爷让娘娘放心,侯府已经掌握赵氏在浔州贪墨盐税,私加赋税的证据。不日便将呈禀陛下。”云绣道。
“好,但愿此番能让陛下放心。”她葱管般的柔夷徐徐地扇动着香炉中燃着的梅花三绝,清冷的梅香透过指缝弥漫在她周围。
“侯爷还让奴婢带来了一些助孕补品,说是二爷从北疆重金寻来的灵药,”云绣浅笑着讲药品呈上,“侯爷说,娘娘正值壮年,还望好好调理身子,定能再度有孕,再则,好好教养六小姐,也好替娘娘分忧以慰圣心。”
“难为大哥哥想得周到。”皇后冷笑道,“我身为谢氏女,已为姜家天下牺牲一个儿子了,难道还要我拿血肉为姜家续命?”说罢她瞥见案几上的药品,一掌扫落,已不复往日的温柔庄重,声音愈发激动,“当初你们一个个瞒着,让我安心养胎,可待我生产完我的孩子就被你们抱走了。他在我肚子里九个月,到死我都没见过他一面!”她双眼凝满泪水,眼眶血红,死死扯住云绣的衣领,“我若是早知道,孩子是被法师抱去献祭大梁国祚,我合该母子俱损,不让你们称心如意!”她一把推开云绣,痛苦地捂住胸口喘不上气,“也好……也好我们母子黄泉路上做个伴。”
云绣亦泪流满面一把跪在皇后面前,“娘娘您心中有怨怼,打杀奴婢都行,只是莫再动气伤身子了。”她抹了一把泪哽咽道,“当年越勒与大梁分庭抗礼,几次战败下来,金陵即将城破,法师夜观星象推算出您腹中之子才是扭转时局之关键,若那时不献祭大皇子,只怕越勒铁蹄已踏破金陵城了!”
“若真在我有孕之时便筹谋献祭,你们为何不告知我真相,一个个眼睁睁看着我为孩子缝制新衣,为孩子的出生而日夜欣喜……若事无转圜,我岂是为了个人私欲不顾天下安危之人,不如就此陪着我的孩儿一块去了,也不让他在下面一个人孤苦无依。”眼泪不住地从她空洞地眼神中淌下,她终于疲惫地合上眼眸。
“正是害怕娘娘因此寻死,先帝和侯府才商定不让我们告诉您。”云绣试探着搭上皇后的膝盖,“娘娘,大皇子保住了大梁的天下,还保住了天家的太子之位,更保高阳侯府地位稳固,是天下人的福星,您是大皇子生母,是普天下最高贵的女人,只待您好好将养身子,他日大皇子定会重新回到你的身边的。”
皇后无力地将手肘撑在案几上,声若游丝道“我太累了,你且下去罢。”
入秋后天气渐渐转凉,凤懿宫里已添置了炭火,“你们几个上夜时警醒些,多去姑娘床边瞧瞧,别让她贪凉踢了被。”皇后娘娘对薇蕊几个吩咐道。
我有些不好意思,“姑母,我现下不爱踢被子了。”
噗嗤一阵笑声从屏风后传来,“北望,今日师傅安排的诗词可抄好了?”皇后对着屏风后之人问道。
姜北望轻快地从后面走出,比之半年前身量高大不少,五官也更加深邃。“今日功课已毕,请母后检阅。”
皇后娘娘很是满意地翻阅他的功课。“比之上月进步不少了,看来这些日子你下了苦工,云绣,将库房里收着的安神定志丸给王师傅送去,以后还得他多多费心。”
正说着,姜北望偷偷对我做了个鬼脸,我亦回瞪他一记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