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薨了!”
惊蛰夜的雨裹着府中众人哭喊声。
崔云素撑着伞站在西跨院口,钟楼那边响了些许声,早已经入睡的丫鬟婆子都被惊醒。
她指尖捏着油纸伞柄。
“小姐为何不回屋去?”路过的仆人见状,顺嘴问一句。
原主不是嫡出,母亲死的早,在硕大的王府能发挥的作用只有联姻。下人是会见风使舵的,平日里虽算不上谄媚,却也是恭敬。
雨滴顺着伞柄上的竹骨络砸在地砖上,崔云素望着垂了白幡的角门,忽觉掌心被伞骨硌得发疼。原主记忆里这具十五岁的身子,外面待久了就无力。
“不必了,一会要为父亲守丧。”
钟楼的梆子声在雨幕里飘得虚浮,仆人没有多言,不深究三小姐为何这么冷淡,匆忙向正院跑去。穿月白色水袖的婆子踉跄着从角门奔来,鬓边银簪歪得几乎要扎进皮肉:"三姑娘快些去正堂吧,王妃要见各房姑娘。"话音未落,腰间荷包已被风扯得晃出穗子,倒像是被哭声催着跑的。
自己刚穿来没几天,原主父亲也死了。不能走,这是大不敬,免得让旁人耻笑去。当下顾不得这么多,这几天从未见过王爷和王妃全容,倘若按照小说剧情发展,这定是要整理门户了。王爷一死,据她所知长子年幼,是嫡出,当今王妃林氏所生,怕连带其他几位姑娘公子一并赶到偏院去住。
这并不是哪本小说,可崔云素此时却希望能像寻常宫斗宅斗文一样,她能平淡地苟活下去。
伞面遮住半张芙蓉面,崔云素望着婆子衣摆上沾的泥点,忽想起刚穿来那日前给王爷请安时,隔着翡翠屏风听见的咳嗽声。那时她正低头绞着帕子,按原主习惯行完礼便退到西次间,连王爷咳得伏在案上时,也只看得见屏风上墨竹被烛火映得发颤的影子。
病入膏肓的,原是回光返照。
"知道了。"她应得轻,倒像是怕惊了雨里的寒蝉。
不太了解古人的习惯、规矩,没有生母教,少说话最好。
“姑娘可要换身素衣?”贴身丫鬟绿梅刚醒,听见噩耗慌忙地跑出来。她捧着半旧的青布衫,指尖在领口处搓了又搓。
“脏了。”崔云素说。
“洗衣房衣服太多,要好几天。奴婢就自己带回来洗,但这衣服不是脏的,”她顿了顿说,“有些旧了,小姐又没其他合适的。”
没有合适的是借口,不被重视,从而靠着单薄俸禄过日子才是真的,穷啊。
她这庶女的妆匣里,却连点螺钿首饰都寻不出半件。
撑着伞转身回了屋,素纱寝帐在风里晃出细微波澜,崔云素褪下湿了边角的绫裙,镜中倒映的鸦青鬓角还凝着水珠。
“小姐真好看。”绿梅帮她边梳辫边夸。
崔云素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愣神,袖中帕子已被指甲掐出几道褶子,并非为王爷的死,而是在想这王府的天,怕是要变了。
当家的刚死,府上乱,掌事姑姑说什么王妃召见几房,眼下这情况断然是不可能见面就说。先见最后一面,剩下的守丧,过几天安定下来才有空找他们。
现在见最后一面也轮不上她,规矩行了便是。
崔云素望着那衣裳上洗得发透的竹纹,记得原主生辰时,王爷赏的那支绿玉簪,不过是随手从首饰匣里拿的,连流苏穗子都褪了色。
“你帮我去打点打点。”她从抽屉中拿出一大半儿金叶子递给绿梅。
“小姐,这……”绿梅很犹豫,没伸手接。自己和小姐过的都紧巴巴的,这几片叶子,府中好点的下人是看不上的。虽然现在正是拉拢人心的时候,日后过得好一些,但担心竹篮打水一场空。
“厨房和裁缝房的就行,离天亮还早,去吧。”崔云素安慰她。
“我先去正院,你辰时三刻来接我。”
说完将金叶子放在梳妆台上,不管绿梅在身后怎么说,拿起伞向外走。
后半夜的雨小些了,一路上各种哭声,忙忙碌碌准备各种东西。
崔云素踏入正堂时,香炉里的安息香混着暖气扑面而来。
林氏倚在贵妃榻上,丹蔻掐着绢子半掩面,珠翠钗环却依旧戴得齐整,倒像是寻常待客模样。堂下跪着的几位公子小姐皆蜷着肩膀,唯有嫡长子被乳母抱在膝头,尚不知丧父之痛,正攥着乳母的珍珠耳坠咯咯发笑。几房夫人都没来。
"三姑娘倒是沉得住气。"林氏尾音上挑,金护甲划过扶手指,"旁人立即就来守灵,你卯时过半才到。"
王爷前些日子就已经是大限将至的模样,王府上下早已备好,现在倒不用王妃亲自出面上下料理了,还落了个伤心过度闭门不见客的好名声。
崔云素敛衽福了一礼,屋内众人低着头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方才在西跨院想着父亲生前对我的种种好,一时怔了神。"她垂眸时余光瞥见长史点亮了案台的长明灯,火苗忽明忽暗,连带雨夜映的越发凄凉。
"倒是个孝心。"林氏漫不经心地转动护甲,缓缓道,"只是这府里规矩,未出阁的姑娘该住在内院。西跨院毗邻马厩,传出去倒像是我苛待庶女。"
崔云素跪在地上,膝头寒意顺着裙裾往上爬。林氏这话明里暗里,都在指她居心叵测,这不是好事。她垂首道:“全凭嫡母做主。”
堂内一时寂静,唯有乳母哄孩子的细语。林氏轻咳一声,旁边侍女立刻捧上茶盏,她忽而掩面低泣:"都是我管教无方,累得王爷去时也不得安心。"抬眸望向崔云素,泪痕未干的脸上却浮起笑意,"既如此,三姑娘便搬去东厢吧。与几位妹妹同住,也好有个照应。"
崔云素心中一沉,东厢靠近内院,看似抬举,实则是要将她置于眼皮底下。她强压下不安,再次行礼:“多谢嫡母。”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管家进来附在林氏耳边说了几句。林氏微微皱眉,挥挥手:“王爷刚走,尸骨未寒,做子女的要处处为家里考虑。还有许多事儿要办,你们退下吧。”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起身告退。崔云素刚要走,就听林氏唤道:“三姑娘留步。”
她顿住脚步,转身见林氏正盯着她,目光像针尖般锐利:“你父亲生前最疼你,往后府里的事,还得多仰仗三姑娘帮衬。”
这话听得崔云素脊背发凉。原主不过是偏房所生的庶女,平日王爷也不见得对她多好,在恭亲王府子女排行老三,崔府上下共七个子女,除了正妃林氏所孕养一儿一女,剩下也构不成威胁,只是自己到了嫁人的年龄……怕是和林氏的女儿抢夫家吗?心里这样想,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嫡母言重了,云素不过是个女儿家,能帮上什么忙。”
林氏轻笑一声,不再多说。崔云素退出正堂时,天已蒙蒙亮。雨不知何时停了,地上积水映着灰扑扑的天空。
绿梅早在廊下等着,见她出来忙迎上来:“小姐,东厢那边......”
看来屋内的丫鬟已经告诉她了。
“先回西跨院。”崔云素打断绿梅的话,加快脚步。心里清楚,林氏这是要开始动手了。王爷一死,府里再无庇佑,往后每一步都得小心谨慎。
她和上头两个姐姐,一嫡两庶,倘若将来嫁了个好夫家,王府能再得一靠山。亲王府,就看嫡子继位时会不会往下降一级。
回到院子,绿梅端来热水。崔云素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铜镜里略显苍白的脸。原主生前不得宠,如今没了父亲,倒也无恙。
“小姐,金叶子......”绿梅欲言又止。
“该花就得花。”崔云素打断她,“去厨房和裁缝房打点,别露了痕迹。”
绿梅点头,又道:“方才听人说,五公子要过继给旁支。”
崔云素手一顿,过继意味着庶子要离开王府,没了依靠,林氏这是要为自己的儿子开路。
“知道了,你去忙吧,注意些身体。”她说。
待绿梅走后,崔云素起身推开窗。远处正堂还亮着灯,哭声断断续续传来。
卯时三刻的梆子声撞碎晨雾时,长史陈懋匆匆踏入正堂,林氏正拨弄鎏金香炉里的香灰,见他神色凝重,指尖的护甲猛地掐进掌心:“可是宫里的旨意到了?”
陈懋伏地叩首,声音里带着几分喘意:“陛下遣了内监送来口谕,着小的即刻转述。”他抬眼扫过堂内诸人,目光在崔云素身上稍作停留,才朗声道,“恭亲王薨逝,朕心甚痛。着嫡子谢明远承袭郡王爵,赐黄金千两、白米百石治丧。其余子女……”他顿了顿,视线再度落在崔云素身上,“三女云素,着礼部记档。”
记档二字如重锤落地,堂内霎时响起抽气声。林氏捏着绢子的手骤然收紧,丹蔻在绢面上划出几道褶皱:“陛下为何提到三位姑娘?”
陈懋垂眸避开她的目光:“小的只是传旨,其余不知。”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内监还说,陛下念及恭亲王旧勋,望府上诸事从简,勿使幼子受惊。”
幼子二字刺得林氏眼眶发疼,她望着膝头正抓着乳母璎珞玩耍的谢明远,掩面低泣:“王爷一生忠勤,竟连身后事都要劳陛下挂心……”话音未落,却见崔云素已伏地叩首,青丝垂落遮住半张脸。
“谢陛下隆恩。”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偏偏让林氏觉得刺耳。记档意味着什么?那是待选宗室女的名录,但凡记入其中,不是指婚亲贵,便是送入宫中,除了自己女儿,其余姑娘都是偏房出身,凭什么!
林氏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面上却仍做出悲戚之态:“既然是陛下旨意,我等自当遵从。只是三姑娘……”她抬眼望向崔云素,“记档之事需用正经头面,你素日里穿得太过素净,恐失了王府体面。”
崔云素垂眸应了声“是”,心底却警铃大作。林氏突然示好绝非善兆,何况这记档之事来得蹊跷——她分明记得,原主从未入过御前,为何陛下会突然提及?见到原生父亲时本该问一问,可那时王爷咳嗽不止,她连头都未敢抬……
“三姑娘可听见了?”林氏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崔云素忙又福了一礼,余光瞥见陈懋正欲退下,忽而出言唤住:“长史留步。方才口谕中提及‘幼子’,可是指嫡弟?”
陈懋愣了愣,下意识答道:“正是。陛下还说……”他猛地收口,目光警惕地看向林氏。林氏却已勾起唇角,笑意不达眼底:“陛下关爱幼孙,我等自然铭记。三姑娘既然关心弟弟,往后便多去内院走动吧。”
好在林氏并未伤心多久,历朝历代的规矩,亲王死后,其嫡长子逆袭爵位也只能往下降,这是最好的结果。
这话明里是亲近,暗里却是警告。崔云素只作听不懂,恭谨应下。待退出正堂时,晨光已染透廊下的朱漆柱子,绿梅正候在转角处,见她出来忙凑近低语:“小姐,方才听厨房里说,五公子的过继文书已经递出去了……”
“我知道了。”崔云素打断她,目光望向远处宫墙方向。礼部记档、幼子、陛下……这几个词在她脑中反复盘旋,从记忆里,当今陛下,登基未及三年,正着力整顿宗室。恭亲王府作为老牌亲贵,怕是早就入了他的眼。谢府只限于最后一刻的繁荣了,而林氏欣喜过后不可能不反应过来。
“绿梅,”她转身看向丫鬟,“去把王爷赏的那支绿玉簪找出来。”绿梅面露难色:“那簪子穗子都褪了色,如何拿得出手……”“正因褪了色,才要拿。”崔云素轻声道,“明日去礼部记档时,我便戴着它。”
绿梅只得应下。两人行至西跨院门口,忽闻身后传来马蹄声,是陈懋带着几个小厮匆匆而过。崔云素驻足望去,只见那队伍拐过游廊,朝东侧门而去,那是通往皇宫的方向。
“小姐,您看什么?”绿梅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崔云素收回视线,指尖轻轻抚过袖口洗得发透的竹纹:“没什么。只是忽然想,陛下的名讳,可与我八字相克?”
绿梅一愣,随即慌乱摆手:“小姐慎言!那是陛下名讳,如何能随意提及?而且小姐您是大富大贵,必定与陛下情投意合。”崔云素淡淡一笑,转身推开屋门。
“绿梅,”她头也不回地道,“去告诉厨房,今日用膳只消清粥小菜即可。往后的日子……”她顿了顿,目光落在炭盆里的余烬上,“精打细算总是好的。”
廊外风声骤起,卷着残花落入庭院。远处正堂又传来哭丧声,却比昨夜稀疏许多。崔云素抬手拨弄鬓边碎发,指腹触到一片冰凉,原来不知何时,竟落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