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未亮，崔云素便被绿梅唤醒。

    原主父亲死后任何事情都轮不上她这个庶出来打理，在灵堂披麻戴孝，跪上几时辰便是尽儿女情谊。

    她任由绿梅为自己换上仅有的一件藕荷色襦裙，虽无绣工，胜在干净妥帖。那支褪色的绿玉簪别在发髻间，倒像刻意为之的素净。

    前往礼部的马车摇摇晃晃，崔云素隔着车帘，听见街道上行人议论恭亲王府的变故，也留心观测这个朝代的生活。

    原主的记忆她继承的不多，并且怎么也算未出阁的大家闺秀，不了解时局。

    原来古代这样的繁荣。老祖宗的智慧啊，崔云素感叹。

    记档过程比自己想象中顺利，礼部官员不过例行公事地询问了生辰八字与家中排行，便让她签字画押。出了礼部大门，崔云素深吸一口气，原以为能松快些，却不知更大的波澜正在等着她。

    回程时，马车行至大街，忽闻前方传来阵阵马蹄声与呵斥声。外面的车夫连带马匹猛然停住，绿梅掀起车帘一角张望，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小姐，是皇上的仪仗！”崔云素心下一惊，还未及反应，马车已被侍卫拦下。

    马车外金吾卫的甲胄声如骤雨迫近，崔云素攥住绿梅的手，感觉丫鬟的掌心渗出冷汗。车帘被银枪挑起时，她瞥见青石板上映着玄色龙纹旗的影子，是圣上的御前侍卫。

    "车内何人？"为首的侍卫声音冷硬。

    崔云素刚要开口，忽听得銮驾中传来玉磬轻叩声。惊得侍卫长慌忙收枪，跪地时护心镜撞在石板上一声清脆的响。

    里面的人不知说了什么，侍卫带便她向抬轿中走去。

    朱漆车帘被挑起半幅，崔云素垂首盯着自己裙裾上洗得发白的竹纹。鼻端飘来淡雅的香，她听见玉石相击的声音越来越近，余光里玄色龙袍下摆的金线夔纹刺得眼眶生疼。

    "抬起头来。"

    这声音如寒泉漱玉，崔云素缓缓抬眸，正撞进一双映着天光的凤目，年轻的帝王执卷倚在软轿中，指间玉扳指抵着书脊，方才的玉磬声是他以书叩轿。当今圣上，谢昭珩。

    "臣女崔云素，恭亲王府三女儿，恭请圣安。"她欲起身行礼，却见皇帝指尖微抬。

    "你发间玉簪，可是前岁波斯进贡的冰种翡翠？"谢昭珩的目光掠过她鬓边，忽而轻笑，"穗子褪成月白色，配这身素衣。"

    崔云素脊背僵直。原主记忆里这支簪子分明是王爷随手赏的旧物，怎会与贡品扯上关系？正欲解释，谢昭珩说:“皇叔命薄，细算来你还是朕的表妹。”

    “臣女不敢当。”崔云素不知说什么，无情最是天子家，什么血浓于水？都是乌有的东西。

    显然眼前这位年轻帝王良心尚未泯灭，让侍卫搀扶崔云素起来。

    “既然是回府，那同朕一起，可好？”

    她哪敢不愿意呀？抬头便见帝王指尖轻叩书卷，轿辇已缓缓转向恭亲王府的方向。侍卫长一声呼喝，金吾卫如墨色潮水漫过朱雀大街，她的马车被裹挟在仪仗之后，辘辘车声淹没在马蹄踏碎晨露的声响里。

    绿梅攥着褪色的绢帕，压低声音道：“小姐，府内嬷嬷说过，直视天颜是死罪……”话音未落，听得前头传来云板三响，恭亲王府朱漆大门缓缓洞开。

    这么快就到了。

    銮驾行至王府正门时，缓缓慢下。

    "臣妇林氏，恭迎圣驾。"王妃的声音打着飘，满头珠翠压得脖颈微颤。她身后乌压压跪的一众家眷。

    皇帝的辇驾停在垂花门外，崔云素见满地白幡在风里翻涌如浪。王府众人已跪了满院，二姐姐鬓边的珍珠步摇簌簌颤动，倒是林氏依旧端跪着，眼角泪痕却洇湿了素绢。

    谢昭珩缓缓下车，崔云素才敢随绿梅下去，瞥见朱门上新贴的丧联被风掀起一角，被雨水打湿了，倒像是谁落下的泪。

    她感受到四周投来怨毒如刀刃般目光。

    “都起来吧。”他的声音不高，却自有雷霆万钧之势。

    众人起身，谢昭珩款步向前。崔云素垂首跟在其后，只觉气氛压抑得喘不过气。

    今日几房夫人和上下仆人都来了，这是原主平日里都不曾见过的生面孔。

    行至灵堂，谢昭珩在蒲团前站定，金丝楠木做的木棺放在正中间，奢侈至极。

    他抬手接过侍从递来的物什又抽出几柱香，缓缓俯下身去，点燃插在木棺前。起身时，谢昭珩微微侧首，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崔云素，淡声道：“三表妹，你替皇叔看看，这礼数可还周全？” 那声“表妹”，语调轻慢，似藏着几分揶揄，却又隐在帝王的威严之下，旁人难以分辨。

    崔云素心头一紧，福身道：“陛下孝心天地可鉴，皇叔在天之灵，定能感知。” 话语间，她偷觑皇帝神色，见他唇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眸中却透着几分莫测。

    旁边没一人没吭声，崔云素在这几息中意识到为何同出一脉，却是崔和谢不同的姓氏？崔是原主母亲的姓，那意思原主随的是母姓，枪打出头鸟啊。

    有小厮端着茶盏上前，谢昭珩抬手接过，却未饮，只把玩着手中物件，漫不经心地开口：“皇叔一生磊落，这府中诸事，往后也需有人照拂。朕瞧着三表妹聪慧，不知可愿为朕分忧？”

    崔云素心中一凛，瞬间明白皇帝话里有话。她敛了敛心神，盈盈下拜：“陛下垂爱，臣女惶恐。若能为陛下效力，自是臣女的福分。” 她低垂着眼眸，一片绝望。

    有病，全都有病！

    皇帝轻抿唇角，将手中物件搁下，衣袖轻扬：“既如此，便先在礼部历练着，当个录事，莫要辜负朕的期许。” 说罢，他转身迈出灵堂，阳光洒在他的袍服上，明晃晃得让人不敢直视。

    谢昭珩赐官的话音落地时，身旁人的眼光变得怜悯又惊讶。林氏扶着棺木的手背青筋暴起，生生将素绢抓出裂帛声——开国百年，何曾有过女子入朝的先例？

    "陛下！"五房姨娘突然膝行上前，"云素尚未及笄，怕是担不得......"

    "皇叔先前与朕手谈三局。"谢昭珩停下脚步，截断话头，指尖摩挲着腰间玉珏，"说起府内几位表妹表弟几岁便能替账房理清田庄收成。"他俯身拾起飘落的纸钱，“朕相信三表妹必然能担当这个重任。”

    "臣女愚钝，不过是记些柴米琐事。"崔云素伏地叩首，发间玉簪突然松动，掉落地上，此时她也顾不上了。自己一个刚来不久，又人生地不熟，这玩意儿一听名字和图书管理员有什么区别？况且历朝历代她没听过多少女子为官的道理，哪怕是个芝麻小官。还不如在府内当个大家闺秀。

    谢昭珩的皂靴轻踏地面，一时没有回应，崔云素也不敢起来。

    林氏轻笑出声打圆场："三姑娘既要当差，不如搬去账房旁的耳房？"她指尖抚过嫡子衣领绣，"也省得每夜往藏书阁跑，平白惹人闲话。"

    她说这话并不是为了谁，而是惹得皇上不快，全府上下都不可能快乐。

    崔云素后颈沁出冷汗，此时竟无力反驳。

    "朕倒觉得藏书阁甚好。"谢昭珩将玉珏抛给她，"前朝度支考残卷需人修缮，三表妹既通数术——"谢昭珩转身，"明日，带着这玉去户部领差，兼户部与礼部两职位。"

    我什么时候说会算数了？崔云素震惊抬起头，守在门口的绿梅大惊失色，手舞足蹈比划，让自家小姐赶紧把头低下去。

    暮色渐浓，崔云素捏着玉珏立在藏书阁前，阁内烛火摇曳，将她的影子拉长投在地面上，与廊下徘徊的黑影交织。

    "三姑娘好生爱学。"林氏的声音裹着熏香飘来，她身后跟着捧着食盒的丫鬟，金丝绣的鞋碾过满地碎玉般的月光，"这是新制的杏仁酪，陛下既看重你，更要养足精神才是。"

    崔云素福身谢过，目光扫过食盒边缘少许的面粉。林氏忽然按住她肩膀，指尖护甲冷得刺骨："听说你在账房待到子时？"像是套话，又像是带有稍许幸灾乐祸。

    也对，除掉所有威胁自己的障碍，她无父母庇佑，自然是第一个目标。当这九品官，姑娘家的一辈子算交代出去。

    有一搭没一搭回话，林氏没了兴趣，不多时就走了。

    藏书阁的夜格外清冷。崔云素摊开前朝度支考残卷，泛黄纸页间夹着半片干枯的海棠。她以前听说过古人喜欢用花瓣当书签，好看又实用，确实。

    烛芯突然爆开，抬眼望见案头铜镜，映出窗外晃动的竹影，恍惚间竟与现代图书馆的玻璃幕墙重叠。

    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崔云素记不得，猝死的？被车撞死的？最后几天的记忆格外模糊。她还是个大二学生，本该有光明的未来。

    "小姐，陈长史求见。"绿梅的声音惊破寂静。崔云素将玉珏收入袖中，见陈懋抱着一摞账册跨进门槛，额角还沾着雨珠："三姑娘，户部催要恭亲王府近三年田赋明细。"他压低声音，"王妃那边......怕是不会轻易交出。"

    崔云素望着账册封皮上褪色的王府徽记，她取过狼毫，墨汁在宣纸上晕开："劳烦长史明日卯时再来，我自有计较。"

    她不认识他，这两日接触下来发现这人特别有意思，只做好自己本职工作。

    待陈懋离去，崔云素打开木匣，取出那支褪色的绿玉簪。簪头翡翠在烛光下泛着幽光，很漂亮。她将簪子别进发间，镜中人眉眼清冷，倒比白日里多了几分决然。

    谢昭珩后面没多说什么就起驾离开，恭亲王的棺椁将于明日下葬。

    更漏声中，崔云素铺开宣纸，开始誊写记忆里的现代财务报表，简洁易懂。

    绿梅几次进来欲言又止。她困了就趴在案头休息，绿梅实在看不下去，出去拿条毯子给自家小姐盖上

    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她望着案头整齐的账册，一夜的辛勤劳果。

    绿梅端着早膳进来时，正撞见崔云素将玉珏系在腰间。晨光透过窗棂，在她素色裙裾上洒下斑驳光影，倒像是披了一身细碎的星星。

    "小姐，东厢传来消息......"绿梅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屋内两人吓一跳。崔云素走到窗前，只见王府东侧浓烟滚滚，正是账房方向。

    “账房那边走水了。”绿梅皱起眉说。

    “烧得太是时候。”她道。

    “啊？”绿梅没听清，把耳朵往小姐那凑了凑。

    “没什么，说怎么起火了。”崔云素说。

    家仆拎水赶过去，浇不灭冲天火势。她握紧腰间玉珏，转身回到案前。

    一场大火什么都平了，在这大院儿立足的都不是等闲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