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低垂,东宫却是灯火阑珊。
阮泱伴随着离她越来越远的宫灯和脚步声,一路发足狂奔,不知跑了多久,前方的路被一道墙拦住。
墙体高而光滑,对于她一个闺阁女子来说,逾墙遁走实在困难。
唯有…足下逼仄的狗洞,才是离开这里唯一的法子。
她无暇顾及旁的,弯腰在地上匍匐前进,哪怕裙摆被露水沾湿,涂着寇丹的指尖嵌入土壤里,她也要拼了命逃离此处。
今日她奉旨来参加姑姑的千秋宴,却不幸被人下了药,醒来后衣衫不整,脖上红痕点点,手里竟还攥着男人的玉带銙。
她很快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没哭没闹,强迫自己镇静下来,趁门口小丫鬟打瞌睡时,跑了出来。
毕竟,这样的丑闻若被人当场抓包,是含冤莫白了,阮家的清白将毁在她手里,姑姑的处境亦会变艰难。
忽然,阮泱不禁颤了下,足踝猛然一紧,灼热酸麻的触感很快蔓延至整条大腿。
力道之大,显然是个男子。
阮泱忍不住轻呼一声,涂着蔻丹的指甲死死扣入土壤,试图阻止自己被人拽进去。
而墙后的人显然是将她当玩物了,手时而松开,复又骤然握紧,僵持片刻,最后不耐烦的“啧”了声,毫不留情将她扯了回去。
她轻呼一声,却也不敢大叫,男子的身形高大,把月光死死遮住,她的视线一片漆黑。
阮泱看不清禁锢她的是何人,唯有一丝极淡的莲香在鼻边萦绕。
她把泪咽回肚子里,惊慌下抬起手就朝少年的脸扇去。
“啪!”
清脆,短促,惊得树丛中的鸟儿展翅飞走。
男人也愣住了,黑暗中眉头一蹙。
阮泱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抽泣着说:“这位小哥对不住,求你放过我吧……”
“要不,我给你些银子,平日里多买些好的吃,真的对不起……”
“刷啦”一声,荷包里的金银细软就这么散在了男人衣襟里,以及蹦到了男人的脸上。
阮泱愧疚极了,平日里她连说话都不曾和人急眼过,更别说打人。
可感到对方放松警惕,她便将人蹬走,开始猛爬。
穿过墙面,阮泱提着裙摆,跌跌撞撞地跑了半刻钟才停下,她一边捂着腥甜的嗓子,一边挨着背脊的假山缓缓滑下。
她还没搞清自己昏睡的地方是何处,亦不知道与她……
阮泱一闭眼,白天的糗事便如潮水般涌来,梦里她浑身乏力酥软,燥热颤抖时,有一十分沉重之物压在了她胸脯。
然后,便是那着带些茧的指腹在她下颌处不断游走。
只不过在千钧一发之际,对方戛然而止。
自摔坏脑袋后,阮泱便很难记住一些零碎片段,比如那人的模样,她全然记不得,唯有一抹莲花儿清香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她细细一想,这里是皇宫,若说和她亲密的男子是陛下,年龄倒是不符,其他皇子在宫外也有自己的府邸。
况且,喜欢莲花儿香的只有……
太子宁羡。
想明白后,阮泱脑海里轰然炸响,背脊宛如被滚水烫了似的,人几乎要晕过去。
怎么会是宁羡呢?
出了爬床的事,宁羡会怎么想她?
还会认她这个曾在小竹屋与他拜堂成亲的“妻子”吗?
……
三年前,她送阿姐出嫁,本是欢欢喜喜的事,可惜半路杀出一群蒙面人,将所有家丁护卫全部杀害,连花轿中的新娘也未能幸免。
阮泱幸得掩护才从虎口中逃离,那时天黑路滑,倾盆大雨,她拖着被砍伤的腿漫无目的的走着,直到失血过多,整个人昏了过去。
次日眼睛一睁,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张极美的面孔,青年不苟言笑,一身素衣却难掩绝色,容姿绝非凡夫俗子。
阮泱不知道他叫什么,是哪里人,只听一些手下唤他九爷。
外头不安全,又失去了记忆,阮泱便想着等伤养好了再离开,可这一磨蹭,就是三年。
男人也就这么白白养了她三年。
为了报恩,阮泱对男子无微不至。
即使有奴仆,她亦会亲自给他裁些衣裳,每日做一些他喜欢的佳肴,傍晚时,无论多晚,她都会站在门口等他归家。
人心总是肉做的,朝夕相处三载,阮泱总算融了那颗冰冷的心。
那日,男人小心翼翼地吻着她的唇角说:“泱泱,嫁给我好不好?”
阮泱心里自然是喜欢他的,愣了会儿羞怯点头。
洞房花烛夜,一夜缠绵,她本以为会与枕边之人相守一生,却不曾想次日醒来,身边空空如也,她的郎君不见了。
偌大竹屋里不见任何人影,唯留下一封和离书。
她一人在屋中苦等半载却无果,直到某日,一贵夫人急匆匆的从马车上下来,抱着她喜极而泣。
原来她是当朝太傅的女儿,眼前的妇人是她的生母。
回到阮家,母亲告诉她,她日思夜想的阿九哥哥就是当今太子宁羡,她半信半疑,在宫宴上远远一瞥,太子殿下的容貌果然和小竹屋的阿九一模一样。
阮泱不再犹豫,答应爹爹入宫常伴于姑姑身边。
她要找到宁羡当面问清楚,当初他甜言蜜语要了她的全部后,为何要不告而别,抛弃她?
不远处,窸窣脚步声和亮晃晃的宫灯正朝她的方向来。
一丫头仔细一瞧,喜道:“阮二姑娘在这里!快去禀报皇后娘娘,说咱们二姑娘只是不小心迷了路。”
凤栖宫内,皇后阮灼音以有人失踪为由,将一众贵女扣留在凤栖宫。
而此时,阮泱正跪于殿中朝主位上的人拜了拜:“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阮灼音懒懒抬眸一看,便瞥见阮泱脖子上的痕迹,压在心底的怨气爆发了:“你是来帮我的,还是来害我的?本宫知道你喜欢宁羡,可就这么等不及?”
阮泱蹙眉反驳道:“我没有勾引男人,是有人陷害我。”
阮灼音剜了眼面前这个不成气候的小侄女儿,心中不由叹惋,若大姑娘没死那该多好。
虽说阮家出了对名动京城的双姝,可到底,这两姊妹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大的美艳动人才貌俱佳,阮泱嘛……美则美矣,奈何性子温吞软弱,根本不适合入宫为妃。
她自去岁产下一子,身体便亏空的厉害,甚至到了不能侍寝的地步,太子又对她这个继母嫉恶如仇,恨不得将她们母子俩抽筋扒皮。
让阮泱进宫,本想着使些美人计把她献给陛下固宠,如今看来不但行不通了,还加深了她和太子之间的误会。
阮灼音让嬷嬷用妆粉将痕迹遮住,叹道:“大大方方地出去,外头的人你自个儿应付!”
……
夜风吹开帘幔,凉飕飕的不禁使人发颤。
阮泱已经想象到殿外那群爱嚼舌根子的人,会是副什么样的嘴脸,才走到檐廊拐角处,果然有嘤嘤嗡嗡声传来。
一人道:“表面乖巧的跟个兔子似的,没想到竟做出爬床这等腌臜事,你说太子殿下会妥协娶她么?”
粉衣姑娘咬牙切齿:“谁不知殿下和皇后的关系水火不容,殿下怎么可能娶阮氏女?她这样只会适得其反,殿下会恶心这种人一辈子……”
她拿出一只精美的木雕,叹道:“今日阿羡哥哥是邀我出宫玩儿的,还说要亲手给我刻木娃娃,谁知道出了这事……”
“当真是殿下送给你的吗?这是定情信物吧?快给我们看看!”
“郡主自幼与殿下青梅竹马,本就是要做太子妃的,前两日我还听说,陛下要给二人赐婚了呢……”
一阵躁动,众贵女闻此都围了过去,阮泱愣了会儿,心脏狠狠一坠。
宁羡这几年没有找她,不是另有隐情,而是心有所属了。
那她的三年算什么?那些柔情蜜意,海誓山盟都是骗她的吗?
阮泱走过去,朗声道:“让各位担心了,我白天不胜酒力,不小心在后院儿的花丛里睡着了,这才没人发现我。”
众人回首,阮泱一袭轻薄淡紫春衫,云鬓整齐地立在她们面前。
粉衣女子咬牙收起笑容,少女模样玲珑可爱,可贴裹在绸缎下胴体却是腰细丰胸,曼妙极了。
活脱一个狐媚子。
粉衣女子从袖中抽出一块儿东西,嗤笑:“那你的贴身之物怎么会出现在太子宫里。”
阮泱听罢,看向永昌郡主手里的手绢儿,明晃晃的刺眼极了。
桃纹冰丝手绢是当今太后赏赐给阮家的,绝无第二件。
她顿时冒出热汗,脸颊竟变得绯红如火,那些给宁羡宽衣解带的画面,鬼魅似地缠着她不放。
阮泱看向永昌,语气极淡:“郡主向来聪慧灵光,怎么连借走我的手绢的事都忘了呢。”
“郡主姐姐,我于殿下是一个外人,外人怎么能随便到庆毓宫里去呢?”
“难道是东宫的侍卫玩忽职守,还是说太子殿下未恪守礼仪与女子厮混,陛下教子无方?”
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后,再不敢多言。
阮泱淡道:“罢了,只是场误会,皇后娘娘乏了,她让我来告诉你们,让你们都退下。”
乌泱泱的人终于陆续散去,阮泱松了口气,她抬手一瞧,手心里全是汗水。
婢女兰荣扶住了她,看着阮泱脖子上的吻痕,心里一酸,他叹道:“姑娘,殿下走时…可有对你说什么吗?”
阮泱回过神,摇头。
“那就这么走了?没认您?”
阮泱垂勾唇勉强地笑了笑:“不要再问了,我暂时不想听到关于他的事情了,回去歇息吧,我累了。”
“各位贵人们万安。”
一声尖锐的嗓音,让阮泱的心又重新提到了嗓子眼。
永昌郡主认出此人是东宫的内侍,她挑眉看向小脸煞白的阮泱。
小黄门给阮泱行了个礼:“阮小姐,太子殿下宣您过去,说您有东西落在他宫里了。”
此言一出,她方才的努力似乎都白费了,止住的谣言又开始沸腾起来。
早不来晚不来,偏是这个时候,宁羡是故意的。
他就是要让阮家颜面扫地。
阮泱攥紧的手指慢慢松开,她才知道,原来宁羡已厌恶她至此,唯恐避之不及,甚至毫不顾及从前的情分。
既然他要见她,那么此番就打破砂锅问到底。
她稳住声音,莞尔道:“此事怕是有误会,不过有些话我想对殿下亲自说,还恳请公公带我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