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雾生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冰冷的薄刃,瞬间割裂了画舫角落里那令人窒息的粘稠空气。
木知春触电般收回覆在西玉安手背上的手,脸上那怨毒残忍的兴味如同潮水般褪去,瞬间被惊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取代。
她猛地站起身,宽大的水碧色衣袖如同受惊的蝶翼般拂过,那紧贴着西玉安手臂的、冰冷细长的蠕动感也随之消失。
“三……三皇兄……”
木知春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勉强维持着镇定,迅速换上温婉得体的表情,只是那双杏核眼深处,残留的惊悸如同破碎的冰棱,“臣妾……臣妾只是见西妹妹方才受了惊吓,脸色不好,过来……宽慰几句。”
江雾生根本没有看她。
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冰锥,牢牢钉在西玉安惨白如纸的脸上。
她僵坐在绣墩上,身体还在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左手手背上仿佛还残留着木知春指尖那冰冷的、如同毒蛇爬行般的触感,以及……袖中那活物蠕动的恐怖记忆。
巨大的恐惧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只能怔怔地望着阴影中那道玄色的、如同深渊化身的身影。
“皇后娘娘传你过去。”
江雾生重复了一遍,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西玉安一个激灵,猛地回过神。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绣墩上爬起来,动作慌乱,牵动了右臂的伤口,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额角瞬间渗出冷汗。
她不敢再看木知春一眼,也顾不上整理散乱的发髻和歪斜的珠花簪,低着头,踉跄着快步走向江雾生所在的舱门方向。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只想尽快逃离木知春那令人作呕的气息和怨毒的目光。
经过江雾生身边时,他身上那股冷冽的雪松混着金属的气息再次将她笼罩。这气息此刻却不再仅仅是压迫,更像是一道隔绝了身后毒蛇窥伺的冰冷屏障。
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玄色锦袍的衣料随着呼吸微微拂动,带起的气流掠过她冰冷的脸颊。
她没有停留,也不敢停留,几乎是逃也似的从他身侧擦过,冲向了通往甲板的舱门。
外面湖心小岛上的听雪亭遥遥在望,皇后和众人的身影清晰可见。
江雾生并未立刻跟上。
他依旧立在阴影里,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瞳缓缓转向了试图恢复镇定的木知春。
木知春被他看得心头狂跳,强自挤出一个温婉的笑容:“三皇兄……”
“血鸩。”
江雾生薄唇微启,吐出两个冰冷的字眼。
木知春脸上的笑容瞬间僵死!如同精致的面具寸寸龟裂!她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难以置信地看着江雾生,仿佛听到了世间最恐怖的魔咒!浑身的血液似乎在瞬间冻结!
“你……”
她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怎么会知道?!这秘药的名字,这阴毒至极的算计!他怎么可能知道?!
江雾生没有再给她任何眼神。玄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转身,大步追向西玉安的方向。
留下木知春一个人僵立在空旷的画舫角落,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方才威胁西玉安时的残忍和得意荡然无存,只剩下被彻底看穿、被扼住咽喉的冰冷绝望。
那条藏在她袖中的赤红毒蛇,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恐惧,不安地微微扭动了一下。
听雪亭临湖而建,视野开阔。皇后端坐主位,江瑜侍立一旁,脸上已重新挂上了温润如玉的笑容,只是那笑意深处,藏着一丝紧绷的阴鸷。
其他宗室重臣也各怀心思,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被宫女引领着、脚步虚浮走进亭中的西玉安。
“臣女叩见皇后娘娘。”
西玉安深深福下身,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和极力压抑的颤抖。
右臂的疼痛和方才极致的恐惧让她几乎支撑不住身体。
“起来吧。”
皇后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目光在她惨白的脸和散乱的发髻上停留了一瞬,“方才在画舫上,你说看见了蛇?”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江瑜的眼神尤其冰冷,带着警告的意味。
西玉安的心脏猛地一缩。木知春那怨毒的眼神、冰冷的威胁、袖中毒蛇蠕动的触感再次清晰浮现。她下意识地攥紧了左手的衣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保持最后一丝清醒。
她抬起头,目光迎向皇后深沉的审视,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
“回禀皇后娘娘,方才在画舫之上,七皇妃不慎碰落镇纸,臣女确实……确实听到一声极似蛇吐信的声响,心中惊惧,唯恐那毒物惊扰凤驾,一时情急失仪,冲撞了宫人。”
她避开了直接指控木知春袖中有蛇,只强调了自己“听到”和“担心”,将责任揽在自己“情急失仪”上,却巧妙地再次点明了“毒物”的存在和位置。
皇后的目光更加深邃。她看了一眼侍立在侧的江瑜,江瑜脸上的温润笑容几乎要挂不住。
“哦?只是‘听闻’?”皇后缓缓道,
“那枯井边的毒蛇,你倒是看得真切?”
“是!”
西玉安斩钉截铁,不顾右臂剧痛,猛地将左手衣袖向上用力一捋!一截纤细苍白的手腕暴露在众人眼前,手腕内侧,赫然印着一道寸许长的、已经结痂的暗红色伤痕!伤口边缘微微红肿,形状狰狞扭曲,如同被某种细长的、带着倒钩的毒牙狠狠撕裂过!与寻常刀剑之伤截然不同!
“这便是那赤红毒蛇所伤!”
西玉安的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若非……若非当时有人相救,臣女早已命丧当场!此伤便是铁证!那毒蛇细如小指,头呈三角,通体赤红,剧毒无比!臣女绝不敢有半句虚言!”她将矛头直指那条蛇,却隐去了木知春的名字,只强调蛇的存在和致命性。
亭内瞬间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众人看着西玉安手腕上那道狰狞的伤口,眼神都变了。
这绝非寻常伤痕!联想到之前画舫上的风波,再看向江瑜的目光便多了几分深意。
江瑜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如同暴雨前的天空。他正要开口辩解,江雾生那冰冷低沉的声音却已先一步响起,如同重锤砸在凝滞的空气里:
“儿臣已命人彻查御花园枯井一带,昨日确有毒蛇出没痕迹。那井口荒僻,宫人罕至,却发现了不属于宫内的特殊熏香残留。”他目光如寒冰,冷冷扫过江瑜,“七弟府上,似乎颇喜用南诏进贡的‘昙梦幽’?”
“昙梦幽”三个字一出,江瑜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这正是木知春最爱用、也最独特的熏香!其香气幽微清冷,后调带着一丝奇异的甜腻,极易辨认!他万万没想到,江雾生动作如此之快,竟连熏香残留都查到了!
“三皇兄!”江瑜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意,“仅凭些许熏香残留和一道来历不明的伤口,便要攀诬皇子妃豢养毒物?西玉安昨日便已失仪疯癫,她的话岂能轻信?这伤,焉知不是她自己……”
“够了。”
皇后威严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江瑜的辩解。她深深看了一眼西玉安手腕上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疤,又看了看江瑜那铁青的脸色,最后目光落在江雾生那冷硬如磐石的脸上。亭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此事蹊跷,有待详查。”
皇后缓缓开口,一锤定音,“西玉安护主心切,虽有失仪,情有可原。禁足之罚便免了。你受了伤,又受了惊吓,先回府好生休养吧。”
“谢皇后娘娘恩典!”
西玉安再次深深伏拜,心中那块压得她喘不过气的巨石终于松动了一丝。
她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木知春和江瑜绝不会善罢甘休,但至少,她活下来了,并在皇后心中埋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
“至于那毒蛇之事,”皇后目光转向江瑜,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瑜儿,管好你的府邸。
本宫不希望再听到任何捕风捉影、惊扰宫闱的传闻。”
江瑜脸色阵青阵白,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却只能躬身应道:“是,儿臣谨遵母后懿旨。”
回程的马车里,气氛压抑得如同冰窖。
西玉安蜷缩在车厢角落,头靠着冰冷的车壁,紧闭着双眼。
右臂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每一次颠簸都如同酷刑。
手腕上那道狰狞的蛇伤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时刻提醒着她枯井边的恐怖和画舫上木知春那怨毒的威胁。
发髻早已松散,那枚染血的旧珠花簪被她紧紧攥在左手掌心,断裂的米珠硌得她生疼,冰冷的触感却让她混乱的心神获得一丝奇异的支撑。
江雾生坐在她对面,玄色的身影几乎与昏暗的车厢融为一体。
他闭目养神,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在画舫和听雪亭那场惊心动魄的博弈从未发生。
马车驶离繁华的宫城区,街道渐渐变得冷清。
夕阳的余晖透过车帘缝隙,在他冷硬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血鸩。”
他毫无预兆地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却像一道惊雷在西玉安耳边炸响!
她猛地睁开眼,惊恐地看向他!
江雾生缓缓睁开眼,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瞳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两口吞噬一切的寒潭,精准地锁定了她瞬间煞白的脸。
“你手臂的伤,”他的目光落在她紧紧护着的右臂上,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不是蛇咬,是毒针。针上淬的,就是‘血鸩’。”
西玉安浑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刻冻结成冰!他知道了!他果然什么都知道!枯井边那个黑影……是他的人?还是他亲眼所见?!
巨大的恐惧和被彻底看穿的羞耻感让她浑身发抖,攥着珠花簪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几乎要将那脆弱的银簪折断!
“此毒……”江雾生的声音依旧毫无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阴诡刁钻,初期如跗骨之蛆,隐而不发,待察觉时,毒已入髓,药石罔效。发作时,如万蚁噬心,血脉寸寸灼断,最终……化作一滩污血。”他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狠狠扎进西玉安的心脏!
化作一滩污血……枯井边那宫人瞬间凝固的抽搐和死寂……原来这就是她的结局?!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以为自己逃过了毒蛇,却原来早已被更阴毒的鸩毒缠身!木知春……好狠毒的手段!她根本就没想让自己活!
巨大的恐惧和绝望让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混合着冷汗,滑过她冰凉的脸颊。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没有失声痛哭出来。
昏暗的车厢里,只有她压抑的、破碎的啜泣声和马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单调声响。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中,一只冰冷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攥住了她紧握着珠花簪的左手手腕!
西玉安惊骇地抬头。
江雾生不知何时已倾身过来,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在阴影里。他靠得极近,近得她能清晰地看到他墨色瞳孔深处翻涌的、她看不懂的复杂风暴——有冰冷的审视,有掌控一切的漠然,似乎还有一丝……转瞬即逝的、近乎暴戾的烦躁?
他冰冷的指尖强硬地掰开她紧握的手指,将那枚染血的旧珠花簪从她掌心抽走。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粗鲁,簪子尖锐的尾部甚至在她掌心划出了一道浅浅的红痕。
他捏着那枚小小的、带着她体温的银簪,目光落在簪头那朵小小的、染着暗红污迹的珠花上,冰冷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断裂的米珠边缘。车厢内昏暗的光线下,他深沉的侧脸线条似乎有一瞬间的凝滞,如同冰封的湖面下掠过一道难以捉摸的暗流。
“哭什么?”他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生硬的腔调,打破了车厢内令人窒息的啜泣,“血鸩……能解。”
西玉安的啜泣声戛然而止!她猛地抬起头,盈满泪水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他,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漂浮的稻草。
江雾生却没有再看她。他收回手,将那枚小小的珠花簪随意地拢入自己玄色锦袍宽大的袖中,仿佛那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他重新靠回车壁,闭上了眼睛,恢复了那副生人勿近的冰冷姿态。
“别再做蠢事。”他最后丢下一句冰冷的话语,如同命令。
马车在暮色四合中驶入三皇子府邸森严的朱漆大门。西玉安被面无表情的侍女扶下车时,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正落在江雾生玄色的背影上,为他冷硬的轮廓镀上了一层近乎虚幻的金边。
他袖中,那枚染血的旧珠花簪冰冷的触感,和她手腕上那道狰狞的蛇伤,以及那句如同魔咒又如同救赎的“血鸩能解”,交织成一张巨大的、充满未知的网,将她牢牢困在其中。
回到那间熟悉的、如同华丽牢笼般的房间,侍女无声地退下。西玉安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她抬起右手,颤抖着解开衣襟的盘扣,一层层褪下厚重的宫装。
当最后一层里衣褪至肩头,露出包裹伤口的细白棉布时,她深吸一口气,猛地将棉布撕开!
狰狞的伤口暴露在空气中。
伤口周围的红肿似乎消退了一些,但皮肉翻卷处,那丝丝缕缕如同活物般蔓延开来的、妖异的暗红色脉络,在昏暗的光线下,却显得更加清晰、更加触目惊心!它们如同蛛网般盘踞在她白皙的肌肤上,散发着一种不祥的、令人心悸的邪气。
血鸩!
木知春……江雾生……
她死死盯着那妖异的脉络,左手下意识地摸向袖中——那里,一枚冰冷坚硬的、淬着剧毒的银针,正静静地蛰伏着。
绝望与狠戾,如同两股交织的藤蔓,在她被恐惧和疼痛折磨得摇摇欲坠的心底,悄然疯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