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众人叙礼毕,互报名姓之后,便往院中石桌围坐一圈。
褚梅之对着柳湘莲微微一笑,指了指身旁的蒋玉菡,道:“我二人还有两个名头,或许你知道——唤作琅官、琪官的。”
话音既落,便见柳湘莲登时凤目微睁,惊讶道:“怪道方才阁下所唱如此!在下久闻大名,不知因何却往此间来?”
褚梅之却不接话,执了茶壶,倒了些桌上早已放凉的茶水。分给众人后,他自己又抿了一些,方才道:“方才我看柳兄在台上唱的一手好戏,真个如红拂在世一般。但我想问一句——这台下看客多的是解你的知己呢,还是多的是猎艳之徒呢?”
柳湘莲微微沉凝,便道:“知音者稀。”
“这便是了。”褚梅之笑道:“以柳兄的姿色才能,名满天下并非难事。只是柳兄的初衷是串戏取乐也好,消愁也罢,以世人之眼浊,日久只当你是优伶一类。而优伶一类——”他叹息一声,忽然敛了全部笑意,眼中浮出霜色:“在贵人眼中,不过玩物耳。谁又会把你当正经人?王府贵族若以势相逼,却不知柳兄待如何?古人道‘多材信为累。’倒是不假的。”
柳湘莲蹙眉道:“某不过偶串戏文,如何至此?”
“方才台下的纨绔,可把你当好人?”褚梅之笑了,“若不是你冷着个脸,又佩剑在身,恐怕都要被人海淹了也未可知。”
他又低声道:“戏文中多的是人间至情至性,台下看客们却大多为虚心假意。柳兄倘若真爱借戏名志,也合该唱给知音人听才是。叫那群庸人听了,岂不是是平白无故玷污了这份赤诚?更怕的是久处泥淖,纵使柳兄一片冰心,又如何抵得住周遭的声色犬马,日染夜侵,终被同黑。”
柳湘莲闻言肃然,才解褚梅之深意,略一抱拳:“褚兄说的在理。只是不知,今日初见,如何便与我说这般交心之言?”
褚梅之垂了垂眼睫,忽而神色变得坦然。随即他拢起了袖子。
众人便见其雪白的肌肤上突兀的浮现着几道斑驳的鞭痕旧疤,狰狞可怖。
逐英与迎春低呼一声,褚梅之却向其笑着安慰道:“没什么事。这是我从前拒不从权受的鞭子。”他伸手轻轻摸了摸,后抬头望向柳湘莲,道:“柳兄是个至诚君子,某不敢相欺——我与玉菡二人,乃是经这位逐兄之手救出的。昔日在王府时......”他说到此处,轻轻放下袖子,支手捧面,微微笑道:“方才与你说‘多材信为累。’我曾经便如同那翡翠鸟一般,囚在玉堂阴。”他眸中有些微光闪动:“今日见柳兄出身世家,却入此梨园......”他摇头道:“实非良策。”
柳湘莲听后,心下感动。于是郑重拜道:“今日听君所述,竟叫某不知何感了。阁下一片诚心,实乃良言。”
他顿了顿,又道:“却不知诸位此后有何打算,某可助一臂之力?”
一旁的逐英见气氛凝重,便笑道:“他们二位正和迎丫头一同随着我练剑,我见你腰中佩剑,也是个练家子?”
柳湘莲听闻此言,道:“我是世家武职——不是自夸,我从小练得好剑。”
逐英便道:“不若切磋一番,如何?”
柳湘莲应道:“那便来一场。”
说罢二人拱手行礼,便往院中空地而去。二人拔剑出鞘后,便缠斗起来。
但见这逐英却是轻盈游荡,身若游龙,剑走轻灵,招招皆是虚势:而这柳湘莲则如猛虎下山,剑剑相逼,处处直取要害。寒光凛凛间,二人斗了一刻,正值酣处,柳湘莲一剑挑破了逐英的一段衣角,当即收剑抱拳笑道:“承让了。”
谁知逐英却也含笑拱手道:“彼此彼此。”话音刚落,柳湘莲束发的发带应声而断,转瞬便散了满头的青丝。柳湘莲先是一怔,随后展颜笑道:“痛快!”又道:“今日交得良友,我且去买些好酒来,一同畅饮一番。”
褚梅之闻言遂起身随他同去,不久二人提着酒坛归来,便听柳湘莲与逐英不断聊着种种奇闻。聊至酣处,柳湘莲饮得双颊微红,趁兴问道:“却不知诸位此后往何处去?某常爱云游四海,不若结伴同行?”
褚梅之干了杯酒,笑着回道:“目下风声正紧,抓捕之人遍布四方。沧州乃是卧虎藏龙之地,暂避此地三月,此后等再随柳兄同游天下,如何?”
他又望了望逐英、迎春等人。
见众人默许,柳湘莲爽然应道:“既如此,某便与你们切磋武艺、盘桓月余又何妨?
众人欣悦应允,此后种种,按下不表。
却说正值宁府中牡丹盛开,吐艳争芳。这日尤氏便设宴邀了西府女眷一同赏花玩乐。
宴后,众姊妹聚在亭中说笑。探春因素日和尤三姐脾性相合,今日却不见其踪影,遂向尤二姐问道:“怎不见三姐姐?”
谁知尤二姐尚未回答,惜春倒在旁冷哼一声,道:“臭男人,撵走一个,又来一个。狗皮膏药似的,没得叫人恶心。”这话甫一出口,旁边的秦可卿忙上来拧她粉腮:“小祖宗,又胡吣什么?”
探春诧异,道:“这是从何说起?”
尤二姐勉力笑道:“前些阵子多亏大姐姐周旋,可算退了张家的婚约。谁知......”
惜春又插口道:“蓉儿要死不死的,吃着锅里的还看着碗里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看上了尤三姐,天天的便找借口厮缠。”她话毕,见可卿在旁面色微现尴尬,便一把拉过可卿的膀子,往其怀里拱去:“你把蓉儿休了罢,来西府和我住。”
秦可卿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只好点着惜春的额头,佯嗔道:“说的什么话?一天天的,尖牙利嘴、胡说八道。”惜春却只在她怀里偎着,哼了两声。
探春拧眉,道:“竟有这事?三姐姐现在又在哪?”
尤二姐道:“她正在房里闷着呢。”
探春听闻,便迳往内院寻去。到地儿果见尤三姐独倚窗边,正怔怔望着窗外出神。
探春轻拍其肩,惊得尤三姐猛然回首。见是探春,她这才勉强抿出一点笑意:“探丫头,怎地寻到这儿来?”
探春道:“我才要问你——好姐姐,蓉儿究竟与你怎么回事?”
尤三姐不听便罢,一听“蓉儿”二字,登时如同点火一般,气的双目微红,银牙紧咬,骂道:“原不该背后论人是非,只是......”
她攥紧拳头,继续道:“按理说,斯人已去,不再多言......”她讲到此处,神色恨恨:“可从前那珍大哥还在世的时候,他们父子俩便鬼鬼祟祟的,常借接济之名,行轻薄之实......”
见探春闻言微微蹙眉,有质疑之态,尤三姐气道:“罢、罢、罢,你和他们一家子,也不信我!”
探春闻言,忙拉住尤二姐的手,道:“可别这样说!素日里,你还不知我!姐姐,你慢些说,我听着,可别气到了。”
尤三姐这才继续道:“谁知如今大爷去了,蓉儿那厮见我和姐姐在此间住下,竟还常常来厮缠。我骂了几次,大姐姐也旁敲侧击敲打他几回,他倒反过去回大姐姐的嘴。说什么‘不是亲娘管不着!’。”
她气得语中都有了些颤音,缓了口气,这才道:“前些日子我气不过,正值镇国公夫人来访,我索性当着众人的面把他在我这儿胡话都一五一十讲了出来——大姐姐气的脸色煞白,登时就着管家把他乱棍打出去了。”说到这儿,她面露冷笑,拍案道:“听如今这孽障在外头,不是吃赌博酒,就是包妓养童,什么事儿不干!”
探春只觉得她的手心冰凉,叹道:“姐姐辛苦了。”
谁知尤三姐却忽然似抽了筋骨般,软软的往身后的窗棂靠去。
“这事儿若不是闹大了,大姐姐又出面来......”她轻声说道,忽然又哭了:“还不知如何呢......女儿人家,略长得好看些,便如怀璧有罪......”
她话毕,朝探春笑了笑,笑容里带着点点莹泪,显得滞涩无比。
探春看得心里发苦,勉力安慰道:“将来叫大嫂子帮你寻个良配......”
却见尤三姐忽然抖了一抖,回神似的,直望过来,对她道:“可——”
她面色发白,双唇颤抖如枯叶,眸中却一改方才的柔弱,射出灼人的光:“我不想要这个!”
探春似乎被她眼中的烈焰灼烧到了,便也跟着颤抖,屏息凝神。她不由自主的问道——
“那你想要什么?”
尤三姐死死的看着探春,双唇却紧紧闭着,不出一言。
探春却似乎知道了她要说什么似的,执着她的手微微打颤。
尤三姐见探春神色苦楚,忽然又柔软下来,抚了抚探春的脸庞。随后将她拥入怀中,轻拍两下。二人俱寂。
正是——“为人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