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内银桂节前便长出花苞,狄玉仪忙于揣度樊循之何时死心,只匆匆瞧过几眼。等节后第一日晨起,跨出门槛便有凉风钻进袖口,才想是否要去添衣,鼻尖便嗅到一阵桂香。
花苞原已尽数绽开,朵朵白花簇在枝上,仿似西郊市集挤挤挨挨的人群。此时方有身处秋日的实感,狄玉仪心中叹息,自父亲母亲离家算起,竟已过去小半年。
若说流光易逝、什么都留不下,怎来南明短短一个多月,好似经历了许多变化?譬如上月,这桂树下分明有只小猫抬头学样,那时她还盼着桂树早早开花,时至今日却连它究竟何时盛放也不知晓。
昨夜还是更早?狄玉仪想问南明,又作罢。由人告知它几时开、开了多久,也改不了自己将它忽视的事实。狄玉仪指尖拂过树干,想它曾在这院中等了多少年。
她只想知道父亲母亲是哪一年移栽的桂树,然脑中闪过万千回忆,都没让她想起答案。许是昨日月夜想得太多,闸门尚未彻底闭合,经此一念,更是彻底升起降不下来。
父亲母亲的死状和笑颜,南明长辈的怨怼和关怀……坏的好的交错闪过,狄玉仪将前者拨开,叮嘱自己只记后者。便连想起和顺帝时,她也能在蛮横强硬之外,翻检出几丝温情。
狄玉仪是在宫中学的骑马,初学时曾数次被甩下马背。教骑射的士兵束手束脚,见她摔了只会劝“今日便先到此”。她不服输,令士兵先走,士兵不敢。两人僵持不下,被路过的和顺帝发现。
和顺帝并未冷眼旁观,反倒走进场中,同狄玉仪说:“马不是这样骑的。”他教狄玉仪不要想着驯服,而要想着与马儿协力。那时,他面上有狄玉仪仅记得的、真心笑起的模样。
和顺帝是真靠这几句话就教会自己骑马,还是同时做了别的示范,狄玉仪已记不清楚。只知他上马、下马都要对马儿说上一句“辛苦”,以至自己将这习惯学来。
那日临走前,和顺帝似带着怀念说道:“德容学马时也像你一样。”
狄玉仪因此想,他心中至少是念着母亲的。
所以母亲去世自然非他所愿。帝位高寒,和顺帝要思要虑的是整个大瑞。战事不断,需要有能之士守国土百姓……经父亲春日一战,羱国虽仍未归顺,却同大瑞缔了十年不再进犯的约定。
狄玉仪翻来覆去默念着,先有大家方有小家。念得多了,也便能暂忘和顺帝做下的其余种种——眼见有所奏效,她便急不可待要将此法照搬去樊循之身上。
忘了坏的,只记好的。
要抛下樊循之心悦自己,只去记同他相处有多自在轻快。只记他让自己好好进食、不吝分享“灵丹妙药”;只记他月下许诺、晨间采露;再记他池中采莲、山中寻花……可又如何能忘樊循之心意?
几片桂花被吹落在衣袖,狄玉仪掌心仍是抵在树身。她既不拂落这些小小白花,也不想将其收拢,直直看了片刻,忽就明了这套方法为何对仅对樊循之奏不了效。
只因被狄玉仪认定为“坏”的,恰是樊循之“好”的因由。若狄玉仪要记得“好”,必然会想起相依而生的“坏”。
初初产生樊循之心悦自己的念头时,狄玉仪便了悟了自己的矛盾之处。她贪念与樊循之相处的万般感受,却不愿以另一种身份同他相携。
她不敢说自己对樊循之心无所动,然那点念头,又真的足够将被父母带走的心性取回吗?狄玉仪既无信心做到对樊循之真心以待,更惧怕交托真心后随时会至的分离。
共度一生说来轻巧,实则何其珍贵又何其难践?
她当知纵不婚嫁,也难免要经生离死别,却再无心力经一场摧心剖肝的分别。樊循之本事太大,若纵容自己心思横生,狄玉仪不知事态最终会至何种地步。
约好共度一生,实则变作共陷泥淖?她无从确认,却并不打算拉樊循之来作验证。
所着仍是薄衫,狄玉仪一斜手臂使花瓣落下,些微凉意倒使人更为清醒。她思索着该如何叫樊循之利落斩断心意,将他与樊月瑶等人同等视之,显然已是用处不大。
便将所想如实告知?
剖白心事怕是更让他心生期盼……况讲起过往尚可,这般袒露内心实非狄玉仪所愿。
忽而想起樊循之说自己斥他为南明“愣子”、又将他与狄珩启作比。他城门口那番叫嚣虽的确让狄玉仪觉得鲁莽,却实在不曾在心中咒骂,也不知出口如何就成了这样……可樊循之似乎很是相信,将句句都记得清楚。
狄玉仪转念一思,虽则多有夸张之效,这又何尝不算是酒后吐真言?她当即走出院门,没顾得上南明在后头喊她先添衣物。
樊月瑶今日正闲来无事,一听狄玉仪主动喊人饮酒,说要趁此机会让她多交友人,省得自己同别人有约后,狄玉仪一人无趣。她行动向来迅速,上半日去招呼,午间饭时一过,金风堂便聚了许多人。
“多交友人自然好。”狄玉仪试着拦过,“但月瑶也知我醉后模样?”
樊月瑶手一挥,“正是醉后交友最为迅速!”
往西郊去的队列遂浩浩荡荡起来。
樊循之自然在——没等狄玉仪作邀,先被屋外动静闹出门。得知竟是狄玉仪起的主意,他将人拉去一边,问怎么回事,“你那酒量心中没数?”
“自然有数。”狄玉仪也是未曾料到,想起此前招数无用,也不同他装了,“原只想再喊怡然兄妹,怎奈月瑶当即想到、当即便能招呼这么多人?”
樊循之自然注意到她态度有所转变。先是心喜,又想起自以为拿准这人心思,反受了大挫,当即警醒问道:“你又憋什么招数呢?”
“兄长何时这般胆小了?”称呼一出,莫说樊循之,连狄玉仪都生出股“总算结束”的慨然。狄玉仪明知这愉悦不过是片刻,仍是对他牵起连日里头个真心实意的笑,“喝酒便只是喝酒。”
至于她酒后究竟会说些什么,现下怕是只有天知。既然又想叫樊循之断念,又不愿同人剖析内心,与其原地拖拉踌躇,不如让醉后的自己来做决定。
端看明日樊循之如何反应,再做下一步应对。
樊家剩的那些杏子酒尚不够分上一轮,乌泱泱一群人去酒铺打酒时,倒将店家吓了一大跳。他一边感慨韶华光景好,一边连连叮嘱“小酌怡情大酌伤身”。大家嘻嘻哈哈应声“知道了”,手上更是起劲,几要将酒铺搬空。
狄玉仪心中生了疑虑,想劝,又怕是自己小瞧人,遂问樊循之:“南明人人都这般能喝?”
“能喝个什么?大半皆是一坛倒。”樊循之紧跟在狄玉仪身旁,生怕一个没看住,她便惦记上旁人的酒坛子。想到这,不禁拽停她,“再差也是比不上你几口便发蒙。到时莫要逞强,没人劝酒,你不必次次跟着喝。”
“玉仪会估着量。”狄玉仪应道,看他习以为常,便知无需劝说,“多谢兄长提醒。”
几口的量还要如何估?樊循之叹气,指望她,还不如自己再看牢些。
西郊草野已有些泛黄,吹来的风也有了秋意。好在午后暖融融的日光一照,晨间冷意便被驱散。
樊循之最后还是没忍住独断专行,不顾樊月瑶乱叫,自将狄玉仪带去人群最外。便是交了友又能如何?狄玉仪说忘便忘。他越想越觉有理,便再将人拉远些,这才坐去风吹来的那边。
此行目的便是樊循之,狄玉仪自然没反对。
打来的酒辛很是辛辣,品不出丝毫回甘,狄玉仪只觉酒劲儿一下便冲到头顶。说是要估量着喝,每喝一口便自觉谨慎地歇上很久,饶是如此,三口之后,便再也记不清事。
樊循之看她慎而又慎地,花了半刻钟让自己目光由清醒变成涣散,又感无可奈何,又不自觉替她找补。上回可是一刻钟都未撑到,此番已有很大进步。
想她什么也记不住,樊循之自顾自碰了狄玉仪的酒坛,喝一大口,便哼笑着控诉起来,“这几日被你磋磨的,觉都睡不好。”
“你当我便睡好了?”狄玉仪听到睡不好觉,却比他更委屈,“便连梦里,父亲母亲也不肯陪我来过中秋。我知你爹娘很好,谷家人好,萍水庄、金风堂的人都好……昨日多热闹。”
“我总就要想,父亲母亲呢?中秋不是要团圆,他们怎不回来?”狄玉仪说一句便喝一口酒,眼中润着水,就是不落泪。她只问樊循之:“你知道为什么吗?”
“真笨,因为他们回不来了。”樊循之不答,狄玉仪颇嫌弃地替他解惑后,又有新的问题,“樊循之,你敢说你就不会离开吗?”
反正狄玉仪什么也记不住,便说敢又如何呢?可樊循之望着那双眼,再说不出任何一句不负责任的保证。
狄玉仪的话有如当头棒喝。樊循之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竟只惦记着她一心回绝的不满,早忘记当初在心中放言:只要狄玉仪松下肩胛、寻得自在。
他忘记虽不知因由、但狄玉仪不愿婚嫁不止因为丧期;忘记当初说过除让她心悦之、婚嫁之,自己还有别的所求。便连中秋那样的日子,樊循之也忘了什么叫触景伤怀。
第一面、第一眼尚能发现的事,如今打着心悦狄玉仪的幌子,倒把自己给蒙蔽了。
他也成了逼迫狄玉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