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展怀一连拨开数个邀他赛酒的醉鬼,到了外圈,发现狄玉仪和樊循之已比来时坐得更远。狄玉仪一手摇摇晃晃想对准樊循之,最后所指之处却是空落无人。
她问樊循之怎好几日不带猫去找她,樊循之将她的手安置去膝盖,又让她自己以下颌抵住。他说:“你当我不想?二福也不知去哪鬼混了。”
狄玉仪便伏在膝上,分别问大福、三福。樊循之没一口气回说都不曾来,只问到哪只答哪只。待狄玉仪问完五福,他才嘁道:“便是真带去了,以你前几日姿态,也得连猫同我一道赶回金风堂。”
秋风将呆愣住的谷展怀吹醒,他叫自己别想两人何时经历的这些,只明知故问道:“郡主又醉了?”
“可不是。”樊循之耸肩,没对眼下情境多做解释。
谷展怀早料到他反应。樊循之可不会因友人先喜欢上谁、便不好意思再展露心意,更别说对此心生惭愧。谷展怀自然也无需他露出那样神情,只笑樊循之从前还瞧不上这娃娃亲。
“你傻了?好似这婚约是留是废,端看我瞧不瞧得上。”樊循之原就不认可所谓“父母之命”,经狄玉仪当头一棒,更是明白,“你情我愿”分作两块,若只得个“我愿”,便也只是强求。
“是,郡主很有主见。”谷展怀答完,想趁此机会多看狄玉仪几眼,见她伏膝片刻便不安分起来,又问樊循之:“我的酒呢,你藏哪儿去了。”
上回谷展怀借酒浇愁,实则不敢、也无多余心力去看狄玉仪醉后模样。以至当下,谷展怀其实不太能将眼前人,与过往那个果敢决断的郡主联系起来。
此刻才更明白,他并不了解郡主。
不了解她,更不了解她会心喜什么样的人。谷展怀转而望向远处山脉,想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没想明白,便按来时计划如实告知:“秋分那日,下半年募兵便结束了。到时我会一起出发。”
“不是定好不去了?”樊循之将狄玉仪自己搁在身后的酒坛提起,在她眼前晃了晃,说道:“一醉,便处处惦记着给我扣帽子。”
“此前是因敬叔叔……”谷展怀看一眼消停下来的狄玉仪,吞下樊循之心知肚明的话,“爹娘担心,这才不愿我去。原也未曾定死。”
可他小瞧了狄玉仪酒后敏锐,她当即从一问一答中得出推论,“你要去前线?”
“不对。”狄玉仪问完,很快否定。她一摇头,身体便跟着动,撑着樊循之臂膀重新稳住,这才说:“早已停战,哪里还有什么前线。那你还去做什么?”
话里警醒,全然不像个醉酒的人。
去做什么?这问题谷展怀自己问过,谷怡然听完他的决定,也问过。
节前,樊循之同狄玉仪之间氛围很不寻常,满屋子人也只有迟钝如樊月瑶,才未曾多加揣测。谷怡然当他受了樊循之刺激,叫人清醒些,“你可还记得,一入军中至少两年方可归家?”
“你又知不知道,南明究竟有多少好儿郎?”谷怡然问他,“两年过去,他们还能发现不了郡主的好?”
到时不是樊循之,也自有旁的人乘势而上。谷怡然说:“战时你去,我倒当你打算挣个军功、混个官职,叫郡主高看你一眼再回来求娶。此时去是待如何?”
“你们都说我照猫画虎。”谷展怀没料到她如此不赞同,还有些不解,“此刻我不是正要去做自己所想做的事?”
“兄长也好意思管这叫自己想做的?”谷怡然实是拿他的死心眼没办法。此番他若是真心放下才决定参军,谷怡然绝不多拦。可原都应下不去,忽然改了主意,还能是为什么?
她比谷展怀还困惑,问他:“仅是参个军,便能让郡主心喜不成?”
“从前我依葫芦画瓢去学平康男子装扮,一眼便被郡主拆穿。那时坐在院中等你们回来……”谷展怀自嘲笑道,“还在想,定是因我学来学去、里子不曾改变,这才都是徒劳。”
即便听了狄玉仪实则不喜平康男子的转述,谷展怀仍是一时惘然、一时不信,几到不可自拔的地步。一直等到发现樊循之心意,发现他应当也被回绝、却仍是未改从前脾气,才意识到,原是自己心志不坚。
他最开始便笃信,狄玉仪不可能喜欢自己原本模样,这才想尽法子去学旁人。但若总是这般畏缩,莫说郡主,他也看不起自己。谷展怀给出答案:“去军中,实则是要磨炼心性。”
“兄长,你要知道,留在南明尚有机会得郡主青眼。”谷怡然无奈提醒,“可这一去,大抵还不等你磨炼明白,郡主便会——”
“我自然知道。”谷展怀打断她,“无论何种结果,皆是郡主的选择。我断然不会横加干涉。”
谷怡然问:“当真没什么?”
见他点头,谷怡然忧心才有所消散,谷展怀便立刻补充:“况且谁说南明这些随性惯了的‘好儿郎’,一定就能得郡主喜欢?”
谷怡然被他噎到,问:“虽没樊循之那么夸张,但兄长你也未见得有多克制?”
谷展怀点头道:“所以才要去磨炼。”
谷怡然不欲再劝,痴人不亲自撞过南墙,总是不肯回头的。
若她跟着兄长过来,大约便知,撞南墙之前,谷展怀已先对自己产生怀疑。狄玉仪虽则醉酒,却下意识只同樊循之亲近。眼前似是闪现归家后、她同樊循之相依的景象,谷展怀闭了闭眼,终是选择忽视。
他将兄妹对话按下不提,只对狄玉仪说起另一个原因,“羱国连年挑起战乱,谁知会不会做下毁诺的事。戍边大事,不可松懈。”
“被他发现,不会放你回来的。便像我父亲一样。”狄玉仪仍是不赞同,要找人一起游说谷展怀,遂看向帮自己找到酒的人,“樊循之,对吧?”
“对。”樊循之无需过多反应,便知“他”是谁,当下干脆点头。见不记事的醉鬼面露满意,这才正了些神色对谷展怀说道:“我也的确不赞成你去。”
“为何?”谷展怀语气已有些冲。
“两年时间不短。”樊循之并不在意,如实答道,“既已安稳,何不将这其用来陪家中爹娘、小妹。”
“为何樊家人从不参军?分明个个身手不凡。”谷展怀也不知是否被两人熟稔模样刺到,忽问了个不知分寸的问题,“停战便算,战时也从不曾去。”
“如何就全都身手不凡了?便说我爹,除了揍我,还能打得过谁?”樊循之不以为然,“至于我,连他都打不过,就更不行了。”
“樊叔叔我倒信了。”谷展怀白他一眼,“你?当我不知道呢,早八百年前便在装了!”
“我是说怎就留了这习惯?”便跟萍水庄不让人婚娶似的,要不说这两家人挨着呢。谷展怀思绪短暂岔开,好歹没让他蒙混过去,“以前呢?樊叔叔不是说,金风堂从前皆是高手?”
“这有何难懂?”樊循之讲起自己阿爹来不留一点面子,“都是他胡吹呢。”
樊爷爷之前,樊家人实则未有什么“不参军”的规矩。想从军还是想守在南明平常度日,皆由自己选择……只是樊爷爷敛尸敛怕了。
他的父亲、他几个兄弟,尽数死在战场。好些根本寻不回尸体,真寻回来的,又面目全非到让人疑心:这真是自家人吗?然樊爷爷也尽数敛了,是与不是,都别成孤魂野鬼才好。
听人说,原有几个是能回来的,却因妄想着能多救一个战友,就这么把活命的时机错过。
樊爷爷从小便不肯学什么功夫拳脚,有了樊兴南,也不让他多学。他同樊奶奶一致认为,子女多了管不住,万一哪个头脑一热又要跑去战场?遂有了樊兴南一个也便够了。
十几郎当的年纪,樊兴南不愿叫人知道阿爹竟这般胆小,到处同人吹嘘樊爷爷的父兄有多风光。然心里又存了念,怕提及战场惹了阿爹伤心,最后便将阿爹的父兄们,讲成无心俗世的武林高手。
及至成了家,明白樊爷爷苦心,这吹嘘的毛病竟也没带改的。某回醉酒,他在家中同樊家兄妹炫耀:我可是将和顺帝也也诓了!
南巡那时,和顺帝曾问及敬春林和樊循之,年纪到了,为何不去响应募兵告示。
敬春林说顾好身边人已然不易,如何管得了那么远的事,皇帝自会操心。樊兴南在一旁附和,将自己讲成个比敬春林还厉害百倍的绝顶高手,又说同他一样,得顾着身边人。
知樊爷爷往事的,便只那些与他同辈的人,住在城中各处,未可见就知樊兴南的吹嘘。而和顺帝被敬春林一句话惹恼,更是没心思去求证。
“身边人。”和顺帝念着这几个字。他如何看不出,这身边人既指萍水庄那群,也早将德容算在其中。
敬春林是在暗自试探这位兄长的反应,因此由他打量,还觉自己答得很是不错。
他会以家人为先。
敬春林既忐忑又满含期待地向和顺帝传达自己的坚定。他绝不会让容娴等在家中、整日为他安危担忧。敬春林兀自做着保证,全然不知容娴姓“狄”,不知她兄长便是要操心远方战事的皇帝。
“本来就该他操心啊。”狄玉仪长久未碰酒坛,安安静静听樊循之讲完,含糊抱怨,“这也不操心、那也不操心,便换我来做皇帝好了。”
细语轻喃,全无清醒时拿捏得当的分寸。樊循之却丁点儿不觉违和,也并不将其当成酒后失态,好似狄玉仪从来就是这样讲话。
他自顾自猜测起来,未入宫时,狄玉仪大约便是这样?无需以酒做引,认为谁做得不对,哪怕那人是威不可犯的皇帝,也会纵着性子同父母埋怨。
她本该是这样的。
樊循之邀她共饮,还真无法无天认可起来:“我看袅袅很适合坐那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