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狸猫

    这仍是诱饵,狄玉仪心知肚明。可眼前弯弯的小钩只立在那里,诱惑力便大过今日所有。她可以不听人喊她“袅袅”,也可以少那么一些开怀,却太渴望父亲母亲回来兑现他们的诺言。

    他们风尘仆仆赶路归来,瞧着或许会有些狼狈。尤其父亲,大约还会带伤。但这些都是小事,伤可以养好,尘土可以洗去,总归母亲也会赶着父亲清洗干净、才允他来拍自己发顶。

    等他重新变回轩昂模样,拍着狄玉仪发顶,许会顺势替她换上一根新的发簪,然后说起与母亲相似的话:“此番如期归来,未曾食言。”

    狄玉仪梦中,发簪有时会变成珠玉、坠饰甚至是几本小人书。他们虽说寻不到生辰礼,路上遇见什么小玩意儿,总会记得给自己捎带。

    唯一句“如期归来、未曾食言”,是无论何时梦到此情此景,无论她手上接了什么,都从无变化、从不缺席。

    眼前的手稳稳撑在桌面,似乎没人对上另一半小钩、便永远不会放下。狄玉仪既是受了蛊惑,也是不忍让它落空,尾指探出,将将与其相碰。眼见约定要成,她恍然发现,那手虽同样宽阔,却不见伤疤。

    狄玉仪有一瞬清醒,但也只是一瞬。她的手并未收回,中邪似的拢上樊循之的,强行将弯起的钩纳入掌中。他人手骨顶在掌心的感觉很是奇怪,尤其樊循之不知有意无意还刮蹭两下。

    他方才提过的孟浪之举,这才延缓般入了狄玉仪心中。樊循之其实没说什么污秽词语,可偏是因为没说,留人遐想的余地反而越大。耳根隐有热意,为防被瞧出端倪,她一言不发便要缩手。

    可樊循之也不知从哪儿瞧出她不对劲的,任自己退出一寸,便迅疾裹住她整只手掌。

    “可是袅袅说的,约定未成,还无效用。”樊循之为自己找好豁免理由,这般裹着柔如云团的手,直要将他自己心绪都裹乱时才肯松手。

    见狄玉仪始终垂眼、不曾反抗,樊循之便知扫到她耳尖颤动并非错觉。非得强压着,他才没让自己出口语气听来十分欠揍,“只是想让袅袅亲自体会,你的确是做不了樊月瑶的。”

    狄玉仪一刻不接话,他的嘀咕便一刻不停,“我便是挨樊月瑶一片衣袖,也得被她招呼一拳。”

    “兄长不必再四处寻求佐证,我已知晓。”狄玉仪斩断这人密叠叠的话,知道心中秤杆已倒向一边。她只剩一个问题,“兄长究竟是否真想清楚?你生之一程尚未走过一半。”

    狄玉仪问他可想明白,家中会催他婚娶,自己却极可能铁了心不松口;往后时移事迁,等他心意也有所改……变数多如过江之鲤,仅凭两根手指绕出的小钩,他怎敢允下永不赖账的诺言?

    “袅袅当我满嘴抹蜜也好,狂妄自大也好。”樊循之说,“我就是知道,只会有你。”

    他满身满眼都在叫嚣“命由我定”,一手托腮,一手再次相当随意地伸向狄玉仪,“这约,袅袅是定还是不定?”

    “兄长想必早料到我会如何选了。”狄玉仪嘲自己为享眼下欢愉,全然不计往后如何。樊循之若悔了,少不得埋怨自己此时不坚定回绝;而她若悔了,自然也要怪罪樊循之纠缠不休。

    孰是孰非算不明白,她认定这约迟早要毁,指尖却早顺从心意勾上樊循之的,还要轻声念诵那句童谣:“拉钩上吊,一百年……”

    她突兀停顿许久,无论如何也没法将“不许变”说出口。

    樊循之用力晃起手来,两手搭成的钩索让狄玉仪的心神跟着晃动。直至它们全被晃回自己身上,他才坚定开口:“一百年不会变。”

    契约既成,从前如何,往后便也如何。关心如旧,婚娶不论。他们从此便如两根独生于南明的无名藤蔓,凭着本能攀援牵扯在一处,直至盘根错节、难以分离……直至其中一根想要分离。

    狄玉仪让自己停下揣度,不去想谁会最先抽刀、斩断根节,她轻说“兄长该践诺了”,便要收回自己的手。樊循之指节绕圈不让它走。

    “约成之前钩的手,未松便还不算违诺。”樊循之寻了个不好界定的空子,说着好听且轻易的话:“一下就好。”

    狄玉仪纵了这次耍赖,却一直等到手腕悬起时有些酸麻,也未见樊循之有松手的意思。她不得不提醒,“兄长不要得寸进尺。”

    “袅袅莫怪。”樊循之这才恋恋不舍似的松手,“毕竟这极有可能是最后一次。”

    “兄长无事便回吧。”狄玉仪不接他的话,想起一直未对他有好脸色的南明,说她就快来自己院中,以此催人离开。谁想他竟觍个脸让她替自己说些好话,“否则总阻我同你见面算怎么回事?”

    他倒清楚狄玉仪不会答应,先说了个令人倍感意外的消息:谷展怀已于昨日出发去西丰了。

    “西丰?”狄玉仪果无心赶人离开,“谷大哥入伍去了?”

    樊循之满意点头。

    昨日送谷展怀出发前,樊月瑶见他对着自己和兄长身后望眼欲穿,就是不肯问为何少了一人。她终是没憋住,说了狄玉仪生病的消息,想将人带来萍水庄,如此既可让他探望、也可让狄玉仪送别。

    谁知谷展怀只是片刻失望,便坚称病中不好多做打扰,还让他们等狄玉仪病好再提及此事。

    狄玉仪生病不想叫人担心、要瞒着,樊月瑶尚可理解。入伍这样大的事也要瞒来瞒去,她却实在是想不通。这一离家,最少两年起步,玉仪姊姊如何也同大家相识快两月,怎么也该同她当面道别。

    樊月瑶不满谷展怀行为,也自觉憋不住话,明知樊循之今日要来探望,仍是未曾一起。谁想樊循之打一开始就没打算替他拖瞒。

    “为何?”狄玉仪问,“此前从未听闻谷大哥有参军意图。”

    “原先定好又改了主意。”樊循之并不避讳提及她父母离世,该知道的总得知道。无论她此刻愿意同自己显露几分难过,总归已不会再强颜欢笑。

    狄玉仪若有所悟,“是因我而改?”

    “嘁。”樊循之不认可,“是因为他傻。”

    “没有你,下一年他也该憋不住了。”他将谷展怀的忧虑道出,“他们一家子都这样,天生的肝胆忠心。个个皆说不去,最后拖一年两年都要去的。”

    “西丰……”狄玉仪不知她醉酒说过的话,若知道,大约要笑自己,分明是害怕相识之人再去西丰、也一去不回,偏说成和顺帝要将人困住。

    “兄长未曾想过吗?”狄玉仪忽而问樊循之,“去西丰,或是参军?”

    “很久以前也曾想过。”樊循之头回提起从前,“我爹想是看出来了,带我去过一回西丰。”

    去之前,原以为城内必是民怨载道、困苦连天,可眼中所见却是百姓和乐,似未受到战乱之苦。樊兴南又带他出城门,到西丰关,便见西丰百姓与羱国人就地为市、商贾互通。

    樊兴南告诉他:“休战时便是这样。”

    战乱未起时也是这样。

    西丰是大瑞边界最后一处水草肥美之地,城外尚见翠绿,越往前走,草木越疏。直至西丰关后,薄薄绿草渐成黄土沙地,这便到了羱国国土。

    难说西丰关究竟是否为抵御外敌而筑,便是,此刻也派不上什么用场。它高度至多到西丰城城墙一半,且并未修筑完全,樊循之只站在城门处,都能瞧见它两边残缺。

    这城墙究竟何时修的已无从追溯,只知大瑞开国后便被划为瑞国疆土。开国皇帝之后,许是因和平日久,竟无人想起要将它修补完全。

    和顺帝却似乎始终留意着它,即位不久便下令修补,以固城防。过半官员奏称羱之小国、兵弱粮缺,民生尚要依赖与大瑞通商,必然无胆兴兵。和顺帝尽数驳回,斥满朝官员经年享乐、毫无忧患之心。

    帝王强势,无人再奏。令到西丰,尚未动工,羱国忽兵至城下,捏着厚厚一沓“可靠史料”,称西丰关实为“羱羊关”,乃为羱国先祖修筑,该为羱之疆土。

    羱国强行挑起争端,西丰应对不及、死伤颇多。羱国点到为止,鸣金收兵,提出只要将西丰关一带归为羱国,并由帝王亲笔提下“羱羊关”界碑,往后非但不会挑起争端,还会自此归顺、朝奉大瑞。

    和顺帝怒极,不允。

    羱国便再起战事。

    此后一年,时战时停,大瑞败多胜少。羱国再提谈判,要求别无二致。和顺帝态度坚决,疆土绝不割让,却在别处主动做了退让。他以休战期间市集可开为条件,换得两国交战、不伤百姓。

    这般战战停停十几年,和顺帝与羱国王储皆是寸土不让。西丰百姓已习惯区分战时与非战之时,若战,便规矩待在城中、紧闭家门,不战,便与羱国人往来如旧。

    “我知身处高位之人自有深远思量。”樊循之想起那时景象,显出些无奈,“可我只能、也只愿思到最浅薄一层。从前——甚至我去的那时,分明可以做到相安无事,为何非要战个不休?”

    然若要溯源从前、追究过错,又真论的清吗?是要怪和顺帝不肯割让、还是怪羱国先起争端,总不能怪上开国皇帝将西丰关占为己有?

    “若没他,又哪来我此刻安稳度日?”樊循之撇嘴摊手,“便只好不思、不想、不去见。”

    为何非要战个不休?狄玉仪也曾这般问过,也曾同他一样,陷入无休止的层层追问。直至此刻她也想不明白,樊循之大约同样如此,两人对视半晌,只好揭过此话。

    狄玉仪默然半晌,笑说:“原来兄长也并非时时刻刻都很洒脱。”

    樊循之“惊叹”一声,“袅袅这是将我想成个假人了。”

    “怪我。”狄玉仪敷衍他。

    樊循之指着院中让她看,她透过大开的门扉,将院中景致尽收眼底。小小一方天地,无需思量便可把握。

    “看哪儿呢?”樊循之将手指抻得更直。狄玉仪这才知道他指的非为整个院子,只是那只翻上院墙喵喵叫的黄狸猫。

    “就会讨食,我去将他抓来。”樊循之说着,已大步跑向二福。二福原就是来找它,自然不躲不避。

    掌心盖在柔似无骨的狸猫脊背之上,狄玉仪才想起,原先也是体验过摸到二福实处的感觉的。那是还未曾发现樊循之心意的时候,二福也由他箍着,任自己揉搓到顺心。

    空茫尽散,摸到实处的感觉……原与“一切如旧”如此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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