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能否将话讲明白些?”狄玉仪不想听他绕弯子。他这话听来,就跟二福让人摸一回便走似的,看似全了她的念想,实际只自己知道,手上一触即分,尚未落到实处。
将要得到又落空。
这感觉只会叫人心痒、焦躁。
然黄狸猫毕竟可爱无辜,谁又忍心责怪。樊循之却是哪里来的底气这般行事?纵他再认真,也拦不住狄玉仪将焦躁转为愠色,“不会再提?之后呢,又该如何相处?”
她讽道:“况且玉仪又怎知兄长不会言行不一、说时一套做时一套?”
这可不是什么稀罕事,世人惯爱如此。樊循之一贯是率性而为没错,可许下的诺便如自己定下的戒,偏他曾亲口说过自己守不了戒律。
“往后如何相处?”樊循之咂摸这话,觉得她明知故问,“自然是从前如何、往后便如何。难不成你还想着,继续同我装什么无事发生不成?”
“有何不可?”狄玉仪反问,虽则劳神费力,好过他语中荒诞,“不然难道同兄长说的那样,叫我明知你心意却不拒绝?任你关心、再为我奔走,然后心安理得不论婚嫁?”
狄玉仪倒希望樊循之此时出来喊冤,再不济,他笑一声,说这是新得的逸闻,她也可假作没有听过今日之话。可他偏偏淡定自若地颔首,表示狄玉仪说得很对。
“不过,虽袅袅将其称之为关心奔走。”樊循之想起什么,又改口说也不全对,“我却不认为自己做的那些,是什么值当一提的事。”
去东孚山寻灵香草是他心中所愿,并非要求回报。多登两趟山如何算得上辛苦,寻常日子怎样过又不是过?若这样过可让狄玉仪心生欢喜,那他便也能跟着得到欢愉,何乐不为?
樊循之说她无需心生负担,实在要这般论起,若自己有过所谓付出,狄玉仪便也早给过他回报。
“袅袅,我只希望你莫要阻我关心。”如果狄玉仪依然坚持那是关心的话,樊循之说:“除此以外,我绝不会同你讲任何僭越之言、做任何越界之举。”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顿一会儿,厚颜为往后的自己先打起补丁,“若还是不由自主,做下些让你觉得不合适的言行,袅袅直接提醒便好。”
“你此刻讲的哪一句话都不合适!”因不可置信,狄玉仪也忘记去筛检话语,“这同不清不白、无名无分地混在一处有何分别?”
“应当是有些分别的?”樊循之竟还反驳起来,“只我一厢情愿,袅袅尚清清白白。”
“樊循之,闭嘴!”狄玉仪沉声打断,她何曾想过会有怒至于此的时候。千猜万想,没料到樊循之解决问题的法子竟比狄珩启还不可理喻!她不想再听这人荒唐言语,“还是同中秋节前那样好了,你便将我当成月瑶——”
“将你当成樊月瑶?”樊循之一改此前恳切,忽然直勾勾望向狄玉仪。他牵起个意义不明的暗昧笑容,“袅袅,我不愿意逼迫你,若退离你、你能开心,我自然二话不说再不打扰。”
“若你真的开心,便叫我装作从没认识过你,我也无有不应。”他目光如炬,将狄玉仪定在原地,无法逃脱其中拷问,“可是狄玉仪,同我演‘兄妹’戏码时,你当真开心吗?”
自同他讲过“狄玉仪”由来,樊循之整日里便“袅袅”来、袅袅去,只今日喊过两次大名。一回说他断不了念,一回便是此刻。哪一回都没什么好事。
她开心吗?配着这一问句,“狄玉仪”几个字几乎成了引线,让她想起过往因强装而生的所有不愉。做非己所愿的事,谁又会真的开心?
狄玉仪想让他别再问,可满嘴不愿逼迫她的樊循之,还要继续逼问……也许是怪自己纵容,才讲过的“闭嘴”,此刻忽然忘记该怎么出口似的。
“我自知无法将你当成樊月瑶。”樊循之很讲道理,先问己,才问人:“袅袅呢?要我将你当樊月瑶,你却真能做樊月瑶吗?”
引诱。
当樊循之柔似温存的“袅袅”重又响在耳边时,狄玉仪意识到,他并非逼迫,而是引诱。樊循之知道,一旦听过“袅袅”,她便不会再想听“狄玉仪”。
樊循之用“全忘了”引诱她买下乌孙马,此刻又想用“袅袅”引诱她答应荒诞不经的提议。
“袅袅。”他又在问了,“你能吗?”
狄玉仪,你能吗?
心中似已有了答案,但狄玉仪不甘就此屈从,她也抛出诘问:“兄长如此信誓旦旦,可若我此生都不肯嫁你,你真甘愿此生不娶旁的女子?”
“多少男子便是娶妻,尚要纳几房妾室。”她讽道,“兄长便不好奇红粉青楼之声色?又敢保自己不去寻花问柳?”
“袅袅为叫我退却,真是煞费苦心。”樊循之很为难似的,“我才同你作保不讲僭越之言,你便要我犯错?我真讲了,袅袅岂非能以此为证,说我不守诺言?”
“尚未谈定,兄长说什么不归我管。”狄玉仪叫他也别想浑水摸鱼,以此便当自己答应了。
“袅袅很是警惕。”樊循之叹气,好似在为没能骗到她而感遗憾,转而又说实在冤枉,“便听樊月瑶说也知,我整日里不是跑马喝酒、便是听戏睡觉,哪里有什么功夫操心红粉青楼?”
“但年岁摆在这里,说未曾生过绮念显是假话……”樊循之无端扭捏起来,耳边泛起红霞,他快速瞥一眼狄玉仪,又躲开目光,清了清嗓。
狄玉仪心觉不妙,“我没有兴趣听——”
“你初次醉酒那晚……”樊循之已然开口,“咳、你非得上马,我为你安危才共乘一骑。可不是蓄意为之。”
“谁叫你不肯安分坐着?”发丝缭在脖颈时的酥麻泛痒,还有那夜绮丽悱恻的迷梦,似重新侵袭樊循之的身体,他耳边红润已蔓至颊边。
“兄长是要倒打一耙?”狄玉仪可算明白,此前脑中闪过的“面红耳赤”因何而起。她未有去听个中细节的癖好,示意樊循之的坦诚可以到底为止,“兄长便是因此以为心悦于我?”
相较于樊循之的忸怩作态,狄玉仪既未因他冒犯动怒,更不曾有丝毫羞臊,反而觉得找出可以驳倒樊循之的开口。她冷静指出,“如兄长所说,年岁摆在这里,兄长有此行为再寻常不过。”
无论多少回,樊循之都因她的无动于衷堵心。可此番是自己先撂的话,也只能鼻子出气,稍作个不满的样子,“袅袅搞错了因果,是先心悦于你,才有此遐思。”
既要说这个,狄玉仪也想问他,“兄长何时心悦于我的?”
“难讲具体时日,却恰是那日心有所觉。”樊循之讲完才见狄玉仪一脸欲言又止,最后一点旖旎心思散去,没好气道:“你胡想些什么呢?是那日日间!你不是问我为何追着你策马?”
此问出时,狄玉仪尚未彻底醉酒,因此还有些印象。
“便是不知心动,身已随你而动。”樊循之随意说来,与初至此间叫她先食粥点没什么两样。狄玉仪却不知怎么,只觉这短短一句,比他今日许下的所有承诺都令人信服。
“为何呢?”她低声道,“是因我样貌?”
樊循之并不避讳,点头认可。他尤喜狄玉仪眉眼,喜她眼中潋滟流光和抹掉花钿后的眉间飒爽。可当然不止于此,若仅因这个,早在王记铺子对视那一眼他就该有所了悟。
那究竟是因为什么?狄玉仪以沉默相问。
樊循之实则不是凡事都要求个明白的人,可西郊那日涌动的情绪,似乎只在顷刻间便喷薄而出。于是旖旎梦醒,夜半出门采露,他一边盯着吝啬的露珠,一边将此翻来覆去地想。
最初只觉她满身悲切太过碍眼,觉她强颜欢笑迟早崩断琴弦。可她原来不是生来便为供人弹奏的丝桐玉琴,而是搁浅滩地被强留陆上的河蚌。
她辗转落至樊循之身边,只因终于有人发现她是只蚌,便松下一丝防备,渐渐同他讲起起陆上见闻。因滋养了水分,她将蚌壳打开,樊循之一见那柔软蚌肉,便想,幸好她有蚌壳充作保护。
是见她在郊野恣意跑马,见她仅被一句“忘了”引诱,才恍悟,这保护她的外壳并非坚不可摧,实则已经伤痕累累。她想忘记伤痕,又怕连带着忘记它快碎裂,以至哪日遭了新伤再无硬壳支撑。
可这些感受又真是那一日便想明白的吗?樊循之此刻已无从评说,只因每一次见她都有新的了解,每一次都更怕她再去动用蚌壳……便每一次都问自己,怎没有早些发现。
“哪有这么多道理?”这因由每回见她都要多些新的,樊循之不觉三两句便可讲清。无论因何而起,总之已无法遏制。他旧话重提:“怎样,袅袅答不答应?你不说嫁我,我便再不会提。”
“拉钩便当你同意。”樊循之手肘撑在桌面,弯曲小指,“我永不赖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