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人旧景,却要装得生疏客气。
当年她从顾府离开,兜兜转转回到洛阳,最后经历青州侯赵猛攻破洛阳称帝之事,虽然死于那场战乱,但说来可笑,幽篁心里盘旋起一个问题,赵猛先顾衡一步名正言顺地得到了皇位,不知后来他有否被气得吐血不止呢!
想到此处,端坐在大殿宴席之上的幽篁,眼中的笑意更浓了。曾经他与她聊过许多的风花雪月,但这并不妨碍幽篁认定他在感情上是一个薄情冷心朝三暮四的王八蛋,有此报应算他活该。
突然,幽篁直觉有一道冷箭似的目光射向了她,诧异抬眸,只见顾衡正冰着脸将视线从她身上缓慢移开。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眼神呢,警告?威胁?
幽篁接上他的双目,两人的目光短暂地碰撞了一下,顾衡旋即垂下眼皮,不再看她。她身上便只剩下与顾衡身侧顾钧的目光了。
宴席主位上,顾老夫人老眼昏花许多年,却还是用她那被耷拉着的眼皮盖住一半的浑浊眼珠,捕捉到了大孙子的微小动作,她对孙子那似要杀人的凌厉眼神很是满意,尤其要杀的人是幽篁。
她拉着苍老的脖颈,大声道:“衡儿,自你去岁亲帅三军将白狄打退千里后,我观你更有王者杀伐果决之气了,这很好。将来何愁霸业不成呢!”
老夫人说着话,眼神从顾衡那里转去到了另一侧的幽篁身上,等盯在她身上的时候,挑衅意味已十足。
打退白狄千里?幽篁兀自一惊,已管不得老夫人的挑衅了。
前世此时,顾衡带走了精锐军队与冀州张宾搏杀。此战干系重大,胜则可吞下西河十二城,拿下北部产粮食与良马的重地,北方安定,得志于诸侯。败则可能要吐出曾经吃入口里的曹卫地盘,退守回雍州。
当次关键时机,雍州北以抢掠为业的白狄,乖觉了很多年,悄悄蓄力,并无大规模进犯之举,忽然看准时机,加入了战场,突袭雍州雍城,誓要打进栎阳,以报先辈战败受辱之恨,令人猝不及防。
雍州西亦有一支强劲的好战民族,名西戎。先帝太康十八年,幽篁外祖父崔朗,曾游历西戎,以中原医术救下西戎首领之子,西戎首领立下誓约,必还恩情。
幽篁手上拿着这份恩情,可请西戎出兵援救雍城,于是她先从老夫人手里换得一纸和离书,后赴西戎王帐,讨救兵,从背后攻白狄之不备,才解了雍州危局。
今世似乎所有一切都不变的不同了,幽篁不得不做此猜想了,她重生,他亦能重生。
她立刻去望顾衡,想从他的神色里察觉到蛛丝马迹,但顾衡端着那张严肃方正的脸,实无多余表情。
而顾衡方才瞧幽篁笑得开心,则在思虑别的事情,他心中气闷,想幽篁分明已写下退婚书,还那般甜笑,不会要反悔吧!
他死死地攥紧手中酒樽,不发一言,只掀开眼皮,微凛的目光雕翎箭一般直刺向幽篁,刺得她一愣。
在老夫人看来,这是顾侯誓要斩杀宗周皇族的意思,她满意点头。
吴夫人瞧见长子射向幽篁的深邃不明的眼神,虽不知是何意,但杀气四溢。她立刻发声:“衡儿,不得无理!”
她这个儿子总是沉默寡言,万事只藏于心,很少像方才那般情绪外露。
他并非一直都这样狠厉的。皆因惠孝六年时,当时老顾侯的庶出儿子顾灿,为了得到侯爵之位,设计杀害了自己的丈夫,那时自己儿子才十三岁,便能强忍悲痛,于危机时刻联络军中忠于自己丈夫的将士,反攻杀了顾灿极其党羽,大报父仇。
自那之后,儿子的性子就愈发的沉寂了。
此时顾钧愤怒了,腾的一下站起身。
“大哥作何如此气势逼人!天下战事四起,般般并非不知诸侯之意,她仍应我亲事,便也表明了她的立场。何况般般身世众人皆知,你便是斩尽宗周皇室子弟,又与般般何干,她与皇室本就没关系!”
顾钧的话说得又急又气又快,九州诸侯之意人尽皆知,但似他这样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全倒出来的,尚无。
幽篁便知晓他太激动了,以至于失了理智,向他投去了复杂的目光。她的确不把自己当皇室的人,而且皇室子弟也用不着顾衡动手,之后数年老太后自己都能把皇室儿孙折腾干净,只留一个稚子在台前当傀儡,她好居于幕后操纵。
而且,顾衡根本没有要她杀的意思,只是在警告自己离顾钧远一点而已,因为她已经跟他退亲了。
“坐下。”顾侯声音沉沉,盯着手中酒樽,并不看他,不疾不徐地道,“宴席之上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顾钧倔强地站在那里,愤愤地望着兄长,动也不动。
“好了。”挑起事端的老夫人接过话,笑吟吟地调停,“自家兄弟,什么事儿值得在客人面前闹成这样。钧儿,坐下。”
老夫人发话,顾钧气呼呼地坐下。
“今日的笑话就咱们自家人听听算了。”吴夫人继续说道,“钧儿,你带般般在院中走走,东屋那边仆妇们还在收拾打扫,你瞧着些,若有短缺的记下来,明日我着人添置。”
幽篁还沉浸在猜测顾衡重生的惊惶里,听到吴夫人的话语,定了定身,起身向吴夫人浅浅躬身施礼,之后随顾钧一起离席。
不错,很好。顾后唇角漫上一丝嘲讽,她的作风跟前世没两样,不敬祖母,目无尊长。算了,随她去吧!
“衡儿,你对般般是否有什么看法?”吴夫人单刀直入。
顾侯手搭在食案上正要起身,听到母亲问话,便又坐了回去。
他垂眸回道:“祖母,母亲,她来栎阳,是要与阿弟退婚。”
言讫,从袖袋中摸出退婚书,先递给老夫人看,又交给母亲吴夫人。
老夫人看得笑容满面,吴夫人则眉头紧锁:“其中是否有误会,你二人何处结识,为何退婚书……”
老夫人接过话,目光不耐烦地扫向吴夫人,声音高亢:“儿媳妇,从前你深居简出,对儿子们的起居关注不多,今日为一个旁的女子,竟为难起自己孩子来,很说不过去。
“既然退婚书已签,那女子一身的晦气,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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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篁的居所安排在了顾衡和顾钧寝屋对面的院子,顾衡送完母亲回房时,瞧见两人在甬道里闲聊。
幽篁:“宴会上听老夫人说,顾侯将白狄打退了千里之远。据我所知,白狄近些年安分守己,并无过分行为,怎的忽然劳累顾侯兴师动众了?”
顾钧:“接到北地传来的消息,有一小撮白狄骑兵要过黄河劫掠。”
幽篁:“一小撮骑兵,北地驻兵足以应付了,不至于如此大动干戈吧!”
顾钧:“嗯,本来不至于的,但当时我向大哥进言,早晚要收拾他们,就别钝刀子割肉不爽快了,干脆以此为借口大军压境,杀他们个片甲不留,永除后患。”
莫非顾衡只是采纳了怀策的建议,将白狄打溃,顺着前世事情发展,的确便是拿下西河十二城了。而栎阳侯府,前世修建完成空置数年后,顾府人员才陆续搬迁进入,如今时间倒是正好。
一切都可以说是顺理成章,严丝合缝,她那点疑虑似乎不足为惧。
幽篁顿了一下后:“嗯,你很有远见之明。”
顾钧哈哈一笑,“我看她们还要好一会儿收拾,外头冷,先去我房里暖和暖和,就在你院子的斜对面。你院子前边是大哥的住处。”
一前一后两处院落中间,隔着小半亩的花园,而无论是她要落脚的院落,还是顾衡的院落,幽篁都很熟悉。前世,顾衡将它们打通,把小花园囊括进了君侯与君夫人的寝院,如此便形成了两进的一个院子。
而他们仍旧住在顾衡的旧寝。
两把刀在宴会开始前都先放在了顾钧处,毕竟带刀赴宴很不礼貌,此时到他院里顺带拿走。而后径直离开顾府,前往驿舍。
幽篁着实太累了,连日从洛阳奔袭到彭衙,立刻掉进顾衡的圈套里,夜夜睡不安稳,好不容易逃了,马儿又疯了,压根无瑕去思考为何事情的走向偏离了原来的轨道这件事。
天擦黑的时候,顾衡陪着她进了驿舍,看在所住屋舍精美的份儿上,幽篁也不管他喉咙里迈的什么药了。
一进屋,她便往床榻上跳,好软的被褥,好软的枕头,她快乐地抱着被子,终于能睡个好觉了,完全没有闲工夫搭理后头跟着顾衡。
看着她在宽床大被里滚来滚去的样子,活像汤圆在热汤里翻滚,顾衡唇角不自觉地扬了起来,弧度完美,既不刻薄,也不谄媚,恰到好处地表达了他的心绪。
突然,幽篁转过脸,瞪着坐在床榻边沿的人,不开心地驱逐道:“你怎么还不走?”
顾衡立即站起身,搓了搓手:“夜间冷的话,记得多加一盆碳火,若睡得不安稳,就点一支安神香。”
幽篁拧着眉头奇怪地看着他,不知他为何突然礼貌贴心起来,很自然而然地怀疑起他是否又要玩花样,但她没有挑刺惹起纷争的习惯,只点了点头:“知道了。”
“明日带你去马场。”他走了几步,复又返还。
幽篁简单地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