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满怀期待地提出了请求,然而话才说出口,幽篁便立即放弃了。
顾衡这个人冷血无情、刻薄寡恩,前世两人还是夫妻的时候,他都不肯对自己阿姐施以援手。如今他俩不过陌生人而已,他岂会轻易点头呢。
她神情恹恹,犹记得那时,两人本就因他纳妾之事而横眉冷对了数日,偏她又接到阿姐书信,信中多有绝望之语,她没有法子,只能去求他。
也似今日般,是一个风凄雪寒的冬日,幽篁在惊惶之中来不及披斗篷,只穿着薄袄,踩着一双室内软鞋便奔去了顾衡书房。
他的书房向来不烧炭火,她衣薄,浑身抖嗖地站在他的书案前,直等到鞋子上沾的雪化成水,湿了一片立脚之地的木板,也浸透了罗袜,他都没抬眼瞧她一次。
一个时辰后,他才抬头,但眼神里的冷肃之意似刀兵般,能将人凌迟而死。
那不是看待妻子的眼神,幽篁心里很清楚,但能救阿姐的只有他了。她可以丢掉尊严求他,可以立即答应让他纳妾,多少都行。
只是顾衡并不给她丢掉尊严的机会,他随意地瞟了一眼信笺,便随手丢进了废纸堆里,似无事发生一般:“天寒地冻,回去吧。”
“夫君,阿姐是我最亲的亲人了,在洛阳时,如果没有阿姐……”
顾衡冷漠地打断了她的话,双目盯着她,用极其厌恶的语调说:“崔家人都死绝了才好,罪有应得罢了。”
幽篁脸色本已冻得发白,听过这句话后,更比似白纸,眼眶里那层飘了一个时辰有余的雾气,瞬间凝成了水,再也抑制不住,噗哒噗哒地化成眼泪往下落。
她竟不知他心里的怨恨那般打,一时身冷心寒,颤抖着问他:“我呢,我身体里也有崔家的血,是不是也该死?”
看着她发红眼眸里藏着的不安与惊惧,顾衡想为她拭泪,却终究忍住了。
他声调不似先前冰寒,软了一分:“与你无关,你不是崔家人,且已经嫁给了我,是我顾衡的妻子,是顾家宗妇,你该忘记洛阳的一切。”
嫁到了顾家,是雍州侯的妻子,是顾府的宗妇,忘记洛阳的一切,这是在告诫她要以夫家为主。
但他语气里的那一分软,多少让幽篁重又燃起些希望。
“只要夫君愿意救我阿姐,我什么事情都愿意做,什么事情都能答应。崔府的人以后如何,我再也不会求夫君去管,但我阿姐不行,没有她与怀策,我活不到今天。而且她也已经出嫁了,如你所说,嫁了人,她是惠王世子的妻子了,可不可以不要只拿她当崔府的人看待?求求你了,夫君。”
顾衡闭眼想了一瞬,而后睁开眼睛望着她:“雍州侯府与崔府没有任何关系,往后你也不可再与崔家人联络。”
幽篁不可置信他竟然说出那样冷酷无理的话语,她发青带紫的嘴唇,像一尾即将冻毙在水缸里的鲤鱼,翕张数次,堪堪发出点点沙哑声响。
“顾衡,你当时为何娶我,若你我二人不曾结为夫妻,顾、崔两府没有瓜葛,我绝不会来求你。但你娶了我,顾府和崔家就不可能没有关系。你为何不肯救我阿姐?”
顾衡沉默不语。
片刻后,幽篁捡起那团被顾衡当做废纸扔掉的信笺,转身大步离开。
前世的事情太过难熬,幽篁的眼神灰败,在心里长长叹了口气,他当真是可恶,知晓阿姐的处境,也知道阿姐对她有多么重要,如今不过是利用他的强权给他希望,吊着她罢了。
前世铁石心肠,今生卑鄙无耻,都挺令人恶心!
幽篁粉嫩的脸色在期许中迅速泛白,她苦涩笑了数声:“崔家的事,你自是不会管的。”
“我答应帮你。”
“什么?”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前世这个无情又狠厉地拒绝了她的人,怎的突然改口了呢。
顾衡重复道:“我答应帮你。”
“但有条件,是么?”幽篁眉梢微挑,眼神里的讥讽跟卷着雪粒子的北风一样,飒飒往他身上刮。
顾衡不语,他的确有所图,想要她。
“顾侯何必为难,咱们本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既然您大人有大量,愿意帮忙,我自该感谢您才对。所以,有什么条件,请讲出来吧!”
话里话外的语气,让顾衡很不自在,他底气登时不足,一双眼睛不敢再去望她。
大约也是想起了前世自己有多么混蛋绝情,他不安地摸了摸鼻子,低声道:“以后再说,上马吧!”
幽篁十分认真地盯了他许久,这人颜色很美,额头的伤非但没有折损他的容颜,反而给他增添了别样的气质。
那双斜飞入鬓的眼睛,平时是极狂妄的,总给人压迫感,仿佛若有人胆敢忤逆,必会尸骨无存,现下看倒有些柔和了。
也只有他自个儿知道,那是心虚。他暗地里庆幸,还好他不曾步步紧逼,否则一定会弄巧成拙,令她记恨上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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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侯府邸的建造有严格的等级约束,但因宗周式微,无力约束,规制便形容虚设起来。
雍州侯府便在原有规制下进行了轻微的改造,保留前堂后寝的基本形态,但在建筑样式上处处僭越,大门柱础上盘着夔龙,各处主要建筑也不乏夔龙纹和蟠螭纹的存在,主殿更是放弃歇山顶,改而使用庑殿顶。
无论蟠螭纹、夔龙纹还是庑殿顶,皆是天子独享之物。顾侯明目张胆僭越,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关于他的壮志,幽篁并不放在心上,前世便已知晓他野心勃勃,在她跟前,他也从未掩饰过夺取天下的谋逆之心。
幽篁明白,顾衡逐鹿中原的野心绝非白日做梦,他有坚韧不拔的意志,有桀骜自负但偏能礼贤下士的心胸,更有外御强敌内安黎庶的能力。
这些足够将他推向帝王的宝座,虽然前世她短暂的有生之年只能看到青州侯赵猛夺得皇位,但赵猛性残暴而少廉耻,不得人心,而顾衡虽冷漠跋扈,但的确有治国之能且有定力韬光养晦,早晚能杀赵猛统一九州。
当年幽篁决心嫁他,他的舅父还曾来信劝阻,言:雍州侯顾衡鹤貌枭心,绝非良人,汝一意孤行当心玩火自焚。
顾衡带着幽篁入府,才过府门,吴夫人已领着顾钧侯在二门处。
“侯府会设宴,退婚之事,我会私下找阿弟说,你且先别多话。”他小声跟幽篁交待。
幽篁点头,她自己是有话要说的,确认自己重生伊始,她便决心退婚了,但顾衡非要打头阵,她便先按下心思了,另找合适机会再说吧。
顾衡只简要说明两人路上偶遇,旁的半句也未多言,听得吴夫人眉头微蹙。
自己的儿子自己当然十分了解,不近女色,眼里只有开疆拓土一件事,他那独来独往的性格根本不可能与人偶遇搭话。且便是为着避嫌,就算两人相识了,得知关系后,也不当这般同归。
然顾钧是个傻小子,一点话外之音也听不出,见到幽篁后只顾着喜悦,嘘寒问暖一番后,对着母亲笑道:“娘,在洛阳城崔府,我们都唤她般般。”
吴夫人点头,暂且压下惊疑,面含微笑,慈爱地道:“般般之兽,乐吾君囿,白质黑章,其仪可喜。真是好名字。”
幽篁走上前给她见礼,吴夫人是顾家老夫人的娘家侄女,但两人无论性情还是为人处事简直处处互相看不顺眼,老夫人厌恶幽篁,而吴夫人偏偏喜欢她。
前世在顾家,顾衡大部分时间不是在前堂处理公务,便是在外头治军拓土,陪伴她最久的其实是吴夫人。同样,那时她见到幽篁的第一句话,也是这般夸赞,幽篁未曾享受过母爱,吴夫人弥补了她这一遗憾。
当年吴夫人做主,让顾衡娶了她,虽然二人最终分道扬镳,但当时嫁顾衡是幽篁最好的选择。
所以幽篁十分感念她,发自内心的想要亲近吴夫人。
此时吴夫人如长辈一般瞧着幽篁,细问她路途奔波,是否吃了苦头,幽篁安静地笑着摇头。
瞧见她腰间的两把刀,吴夫人眸光一闪,慨然赞叹:“即死明月魄,无复珍珠魂!”
幽篁吃惊,吴夫人竟能吟咏出这两把刀的名字,她的眼睛里放出光来,前世她未曾将这两把刀示于人前,除顾衡外,无人见过。
“夫人识得这两把刀?”
吴夫人拉起她的手,把人往府邸里迎,听她问话笑着拍拍她的手臂,道:“珍珠刀,明月魄,可是稀世之宝呢!要好好藏起来。”
幽篁有些羞赧,她并不知这两把刀的来历,祖父交给她时,只说好好练习,是否要藏起来,倒没说过,只是不知吴夫人为何如此说,但她似乎也并不想点破什么,幽篁只得先点了点头。
顾衡顾钧也便跟在后头进了门,顾钧傻乎乎的,笑容没有停下来过,非要拉着顾衡说两人在洛阳时的旧事。
顾衡肃着面容撇了他一眼,大袖飘摇地往前走,不理会他,他也不怒,专心跟在幽篁身后,听她和自己母亲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