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急骤,如闷雷滚动,划破了这原本静谧的江南春夜。如风般卷过那略显岁月的青砖黛瓦间,止歇在一座沿河而建的小宅外。
“吁——”姜婵下意识拽住马鬓止住身体的惯性,身后的狄珙身姿矫健地下了马。
水银般的月光倾泻下来,映着她黏在颊边的几丝乌发上泛出水光,浑似出浴不久——幸而半路遇到了陈三,不,狄珙,否则明日她柳佩玉的大名怕是要在全城的长舌之妇嘴边滚过至少一遭了。
狄珙瞧了她这狼狈形容一眼,仍是硬邦邦的言简意赅,“柳娘子,夜深寒露重,易感风寒,还是早些安歇吧。”
姜婵瞧了眼他一路奔波而沾染的满面风尘,双眼一眨,“陈大哥,旅途辛苦,疲易生疾,你也早生歇息吧。”
他既然有意隐瞒自己的身份,她今夜又欠他一回,便顺理成章地互相装聋作哑隐瞒下去。狄珙扶着她笨拙地下马,二人眼神偶有交错,却彼此默契地错开。
“我……对不住……”
“我……对不住……”
姜婵想要说的是强行引火至他处的歉意,狄珙想要说的是对方才迟疑的解释。
四目相对,只消对视一眼,二人皆明白对方的事在两难,欲言而止。姜婵的浅怒又淡了几分,狄珙的歉意消了半分。
各自回院。
已近丑时,院内却是灯火通明。云肩见她这两日神色有异,今晚更是神色肃穆的被不知打哪儿来的一伙人接走,哪里敢休息。她打定了主意,要是天明时还未平安归来,也等不及姜大郎便要去击鼓报官了。
姜婵不好解释,只吩咐她去相熟的药铺买些药回来。
待姜婵洗去遍身痕迹,云肩已在后厨煎药了,她端来药时,欲言又止。
姜婵勉强对她笑了笑,“无事,你自去歇息吧,别误了明日的事,”碗沿刚触上唇,那股熟悉的浓苦味令她微缩鼻翼,忙又补充道:“今夜之事莫要告诉姜大郎,省得他小题大做。”
“娘子……”云肩眼中的忧虑不减。
“好啦——去歇息吧,我既已归来便是无事了。大晚上的,也无需大张旗鼓收拾了,都放在那儿吧,我自己来。”
“那我下去了。”
饮了药,待姜婵捡起那换下的衣裙时,却发现背上沾了些不起眼的血污。
王之牧今晚虽对她用了强,但不至于使她受伤,这是?
她心念一转,熟练地去柜里挑出一瓶膏药,又想到他这人向来不会照顾自己,遂又去灶头捡了些糕点,亲自送去。
穿过篱门,他的偏院却静悄悄的,忽听那虚掩的门内传来低低的“嘶”声,短且雄浑,便加快脚步,不请自入地推门进去,扑面而来的是一股药酒混杂着浓烈的血腥气。
但见琴仍挂于壁边,剑照旧悬在窗左,而他背对着门,侧坐于简朴竹床边。
只见他的布衫已褪于坚实的腰间,一道约三寸长的伤口从肩头横亘于肌肉隆起的背脊上,幸而已不再渗血了。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狄珙双耳一动,背后似长了双眼,头已微微一侧,一股子瓜果清香夹杂着莫名的女儿香已先至,他不禁一怔,忙无声地收起了自己的杀意。
他半伸至身后的手还未放下,便有另一只纤手夺了他手中膏药,“这药药性峻猛,于大夫已叮嘱你若非无药可用时不可用它。我这新得之药乃是姜大郎从胡国宫廷里贩来的,百金才得了一两。你坐好了,让我来。”
狄珙眸光微闪,嘴角漾起无奈,忽地被烫到一般正了正身体,因她柔软的手指已覆在他肩上,打着圈地搽起了药。
姜婵却抿着嘴,目不转睛。与狄珙相识两年,他已不止一回这般带着一身伤回来。他皮开肉绽、鳞伤遍体的样子,她习以为常,再不会如同第一次见着他狰狞伤口时那样大惊失色。
他从不谈论自己的来历,而她也从来不问。
可今次不同,她脑中闪过一个时辰前他与王之牧两厢对峙,毫不落下风的霸气,是从未在她面前显露过的桀骜之色。
他满背遍布可怖的旧疤,有好几处尤其狰狞的,轻易便能让人遥想起新伤时的深彻见骨。
她不禁分神,手指无意识游移到他腰后。这条疤犹似一条扭曲盘踞的蜈蚣,蜿蜒至他的腹部,又消失在他的裤腰之下。
这处伤疤她最为熟悉,因为当初是她就着晃动烛光,颤抖着用桑皮线缝合起两块分裂见骨的皮肉。那汹涌喷出的血浸透了身下的床褥,这小屋的砖石地面至今尚隐隐能瞧见些冲洗不掉的血污。
狄珙的身体微微一僵,那柔软的指腹仿佛碰触到了他心尖那不为人知的角落,“咳……伤口已无大碍,劳烦娘子了。”
姜婵回过神来,却瞧见他发红的耳尖,莞尔促狭道:“让我猜猜,这回你又要说,吃酒时同人口角几句,然后被人寻仇?”
狄珙有些无可奈何,“柳娘子无需替我担心,我自有分寸。”
姜婵虽已对他话中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味习以为常,却也知道无论自己如何追问,他也总是避而不答,绝不会告知实情。
罢了,他这人一向神秘。
不过,姜婵答非所问地叹道:“这处伤都已经快看不见了,没想你我相识已这么久了。”
那是一个骤雨初歇的秋夜,忽闻笃笃叩门声,她秉烛查探,将门掀开一条缝,却见一巍峨男子,头戴毡笠,身穿缥布箭衣。笠沿一抬,顿时一道带着千钧之力的眼神射过来,“敢问娘子可是有处出赁的屋子?”
她本能察觉此人浑身散发出一股令人心悸的萧杀之气,遂客气掩门拒绝。
没想隔了几日火麒麟驮着受重伤的他漫无目的地在巷子里游荡,想来是老马识途,仍记得他主人上次驱使他来的这处。
她将他摇醒,搀扶下马。哪怕身负重伤,他看人的眼神依旧犀利如电,令她想起了那血与火里拼杀出来的豪杰。他捂着腹部,语气冷静,“城门已闭,天亮前我便会自行离去。”
姜婵惮于邻里耳目,恐惹事上身,同盘金一起将气息将绝的他抬进来。
她没头没脑地缝伤口期间,只见他双目紧闭,额上冷汗滚滚而下,两颊紧咬,却未曾发出一声痛呼。
这一昏迷,便是昏迷了三日。醒来时恰巧撞见姜婵的对家上门生事,他把药接过来仰脖全喝了,随即披衣执刀出门。
那之后,哪怕姜涛去外县贩丝期间,也再没有哪个无赖混子敢来她这个初来乍到的寡妇门前耍横。
姜婵顺势雇了他做护院,警告他不可将祸事引来,但也允了他可随时离去。
这一做便是两年。
他虽偶尔几日不归,大部分时候带着大伤小伤,却总是会回到此处。
回忆到了头,药也搽得七七八八了,姜婵转身将药瓶放下。
这一晚上的波折下来,狄珙侧目,发觉柳娘子似乎有些魂不守舍,不过她面上透着一副不愿与外人言说的神情。或许是感同身受,他总猜测柳娘子如他一般,背负着沉重的过去。不过或许两人尚未到可以推心置腹的地步,因此他从不咄咄逼人地探究。
不过,她今夜一脸凛然的对着王元卿那如临大敌的样子,他与她相识两年,的确从未见过她这般惊慌的样子。
在他的记忆中,王元卿是个野心勃勃的臣子,于公于私无可指摘,却不是个仁慈的正人君子。究竟柳娘子是如何与他纠缠到一处的,他不便过问,可也深知,王元卿不好对付。
他忍不住静静望着她,如兰花般兼具馥郁与风骨的女子,在他如沉潭的心底掀起涟漪,令他忍不住张口提点她,“官场自有官场做事的准则,若非对方丧心病狂,万不会轻举妄动,柳娘子无需悬心。况且人生在世,生死除外,别无他法,总是会遇上些烦心事。”
姜婵妙目一转,王之牧当然不是丧心病狂的疯子,他这人对自己那点虚名看得比什么都重。
由是今晚头一回,姜婵松了口气。
不过,与狄珙共处的这一盏茶的时辰里,她莫名地短暂放开了脑中那与王之牧纠缠遥远的过往,从那杂乱的思绪抽离,竟有些胸臆半抒的轻松。
而这,正是她所需要的。
惊慌也于事无补,她如今最需要的是好好安寝,然后用清醒的头脑思索长久之计,摆脱王之牧的噩梦。
另一头,王之牧铁青了脸,负手于阔大的庭院内来回踱步,握拳于背后的手直将骨节捏得咯吱作响,只觉浑身上下、里里外外被一股无名火烧得极不舒坦。
他定是病入膏肓了,因眼前虽花柳生芽,百禽鸣舞,他只想一把火将这世间的热闹焚了。他眼中只剩她毫不犹豫奔向另一个男人的背影,仿若归巢的雏鸟,扑身而去甘之如饴。
以往被他局限在监牢里的杀意,如今明晃晃、压不住的被摊开在这天地之间。
对着他时句句反诘,剑拔弩张,竟还有胆呛声,对着狄珙时便巧笑倩兮,恨不得粘上去。自己一再忍让反倒让她蹬鼻子上脸,竟真把自己个逃奴的身份忘了。
一马不背双鞍,烈女不嫁二夫,她那副乖巧温驯的皮面下掩藏的倒是个攀高接贵的心肠。他倒好,心心念念个反复无常,不忠不洁的娘子。
她本该只是个卑微难入他的眼,只配伏在他脚下的不堪一击的女奴。自己宠她、爱她,倒把她宠的不知天高地厚。
孤男寡女,广庭大众之下毫不避嫌,还不明了吗?原来是攀上了别的高枝,所以满嘴谎言,费尽心思也要摆脱他。
她倒是惯会挑好的,他与狄珙二人,一人擅长文赋,工于书法,另一人骁勇善战,屡立战功。因二人年纪相仿,曾被皇帝亲口赞为“二绝”。
她竟真能在满天下跳出个能与他抗衡之人。她莫非真以为自己顾忌那狄珙而动不得她?
不过,若是让天下都知道,这京城二绝竟都成了个微贱寡妇的裙下之臣,为着抢一个女人而大动干戈,岂不是要惹出天大的笑话。
他王之牧再对她牵肠挂肚,这等损毁他威名的丑事还是决计做不出的。
那狄珙也是个空有匹夫之勇,轻易教女人蒙骗的由头无脑之人。不过,他的威名既然能震烁四方,想来也不是个全然无脑之人,若是自己对他晓之以理,将其中的利害关系说透,说不定此人便会放手。
虑及此,王之牧更觉这天亮得太慢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