纠结

    姜涛此次去外地取帐,顺道得了块上好的红宝石,等不及要献给妹妹做成首饰戴,故撇下慢吞吞回港的大船,饥餐渴饮,径望广陵而走,连着一日行了五六百里路,一大早便等在城门外,随着运送山货的山民们一道鱼贯入了城。

    那守东门的牟门将与他相识,见了他便热忱地招呼,嘱咐手下快手快脚地检查完他那塞满了半车的丝绢货品,又称兄道弟了一会儿,便放了他进城。

    姜涛的确继承了些陶朱公的精明睿智,于经商上颇为有成。从最初的那家不起眼的贩布小铺日益壮大、突飞猛进,如今已摇身一变成了广陵城里叫得上名号的大商户。除了在地价最贵的东关街拿下了三间大铺,还兼管着一间丝厂,生意可谓是红红火火。

    虽非一方豪富,但也差得不离了。

    姜涛去自个儿府中安顿好行李,便迫不及待往城西那片临河的燕子巷宅邸行去。

    他刚进院,就瞧见妹妹犹如老僧入了定,神情恹恹地坐在窗前,似有难言之状,对周遭诸事充耳不闻。

    姜婵一夜不曾合眼,见了他,来不及叙些间阔的话,便一股脑儿地将事情来回说个清楚,听得姜涛一脸凝色。

    姜婵说罢,指尖紧揪帕子,那日她直面王之牧时,便已破釜沉舟。冤各有头,债各有主,她决心自己一人承担,大不了玉石俱焚。

    姜涛劝解道:“妹妹,物有一变,人有千变,若要不变,除非三尺盖面。天公有眼,大海浮萍你我兄妹尚且有相逢之日。既能从无到有攒下这家业,什么风浪没见过。天无绝人之路,我备着这日已计划了三年,莫将兄长我看得恁轻。”

    姜婵无奈,哥哥什么都好,就是太宠溺她了,总是把她当成少不更事的垂髫小儿。

    这三年在广陵的日子里,他大包大揽,什么都不让她做,什么都预先为她安排妥当。他每回远行,总是亲手捧回奇珍异宝,仿佛要把这些年亏欠她的全补上一样。

    她自重生后,心头那所有掏心掏肺的感动全是来自哥哥。若受了委屈,他替她打上门去讨个说法;有什么需要依仗的地方,他倾尽全力。可正因为如此,她决不能殃及哥哥。

    她万不能成为哥哥的拖累,姜婵将挫败的情绪收敛起来,抬起眼时又恢复了平日的清明,“英国公正当鼎盛,深得圣恩,不可强来,还需从长计议,” 又努力挤出笑容,“哥哥,你刚回来,鞍马劳顿,还请先去休息。另有积攒了多日的琐事,这两日铺子里怕是要忙得脚不沾地,这些都是近在眼前亟待解决的烦扰,至于英国公,此处非京城,谅他也不敢强来,此事宜三思而后行。”

    话虽如此,萦绕在她心头的不安久久未散,无处安放。

    姜涛看妹妹惧怕得脸无血色,安抚她,“我如今也不是那一脚便能被轻易踩死的蝼蚁,那人若是要耍手段,哪怕贵胄高官,不掉层皮,怕也是不能轻易脱身的。”

    兄妹二人又互通有无,姜涛将自己的筹谋简单与她说了一通,便急匆匆便再度出了门。

    在一旁端着茶候了小半日的云肩不禁跺脚,“来去一阵风,连口茶的功夫也不剩哩。”

    姜婵说了半晌话,口舌焦渴,遂顺势接了茶过来,又用那玲珑心默默思忖道,云肩于描鸾绣凤间天分惊人,下一任首席绣娘可见就是她了。

    况且她年方妙龄,虽尚未出阁,却对处理府中庶务亦颇为得心应手,不失为一个天生的当家主妇。瞧她每回对着哥哥那般小女儿情态,怕是神女已有意了,等这段时间的琐事了了,她得好好为两人盘算盘算。

    姜婵遂捡起了些精气神,便是为了这些安稳的生活,她也不能轻易叫王之牧打败。今时不同往日,她不再是孤家寡人,苦无助力,这一回她一定要干净彻底逃出那人的魔爪。

    不过,正当她预备去瞧瞧狄珙的伤时,守门的刘婆子才告知,方才不知打哪儿来的一伙富贵扮饰的仆从,客客气气将陈三接走了。

    “专门寻他的?”姜婵不禁疑窦渐生,要知道狄珙在她这处借住的两年,除了半夜偶尔有些不知名的动静,可从未有人指名道姓来寻这人的。

    莫非,是王之牧?

    姜婵的脸色瞬间大变。

    *

    另一头,狄珙一大早便收到王之牧的邀约,道是治酒于园亭家宴,方便同侪间叙旧。

    二人见了面,略叙寒温,以茶代酒,聊起了些许往昔。

    虽然开头皆是些场面话,两人对有些公事私事皆心知肚明却避而不谈,但总是勾起了不少回忆,一幕幕两人在朝堂间争锋相对的画面不断在二人脑海间重演,口中所呷之茶也被品出了陈年老酒的醇厚。

    二人皆是头角峥嵘的青年才俊,一个是腾蛟起凤,春风马蹄看尽繁花;另一个紫电青霜,凯旋归京万民欢腾。二人皆是同辈翘楚。如今一个风头正盛,无人敢掠其锋芒;另一个却隐遁江南,掩尽胸中韬略,这背后的缘由也非一言一语能述清。

    王之牧忽地转了话锋,狄珙心道,来了,这才是他这回突兀邀他来此叙话的真正目的吧。

    王之牧将手中的茶盏一放,一双冷目藏不住冰峰,就连佯装的随和都添了些冰冷讥诮,“咳……昨夜……这妇人与我有些夙债,不知她甘言巧辞的在你面前说了些甚么,到底是我府里逃出来的。我此行遇上了,到底是要将这逃妇带回京中,以儆效尤。”

    虽早有心理准备,狄珙仍是一愣。

    狄珙本以为王之牧此回是有意来劝说他归朝,没想是为了个女子,更没想到他话间竟似在陈醋里泡了几日,但想到昨夜闹得人仰马翻,他亮出獠牙告诫他不要再接近柳娘子的模样,浑不似本人。

    他的神情不禁带了些困惑,在记忆中那为数不多的私下交集里,英国公虽眷恋权位,却不似其他文臣那般喜结交朋党,格外注意分寸。在朝堂上非必要不张口,张口即让对手一击即中。他是个寡言少语之人,待人刻意疏离,可此刻他喋喋不休的模样,倒是和记忆中相去甚远。

    那以往世故与高傲的平衡体,如今却显得格外的……孩子气……

    同为男子,狄珙倒是对他这般的失态隐隐有些了然,王之牧如此开门见山,倒是让狄珙歇了替柳娘子做说客的心思。

    看来二人纠葛颇深,王之牧也无意害她性命。这男女之事,自己还是不要掺和进去为好。他正欲解释自己与柳娘子之间的清白,却被王之牧抢了白。

    许是狄珙面上的回环情绪来不及收回,倒叫王之牧误解了,他忽然从座位上站起,冷笑一声,目光凛冽地盯着他,“狄珙,你若不信,我便要让你看清楚,那妇人柔弱的皮面下到底是怎样的胆大包天!”

    狄珙想起昨夜幽灯下那盈盈动人的秋波,不知怎的却笑了笑,他素来知道柳娘子的大胆,这世间怕是除了亲近之人,无人知道她私下里到底有多胆大于身。

    大约是眼前这情景太过古怪,狄珙想到和柳娘子共有一个秘密,是面前的王之牧抓耳挠腮也不知的,顿时心里升起一股难言的炽热。

    一旁的观棋恨不得亲手把王之牧的嘴捂住,国公爷这般别扭又口是心非的样子,虽添了十足的人味儿,但到底是在他向来较劲的狄将军面前落了下成。

    “哦,她到底是怎样的女人呢?”狄珙好整以暇,一副要听王之牧细数她的罪过的从容不迫。

    王之牧瞧着狄珙行动不改,似是怀抱自己不知晓的秘密,面色更如沉水。

    他当然对那个没有心肝的女人知根知底,跟他同床共枕那么久,满嘴谎言,如今竟又转头肖想他人。

    哪知狄珙见他不言,又顿了顿,似是在琢磨他不耐的原因,然后张了悠悠尊口,仿佛意有所指,“你对柳娘子的了解其实不如你所想的那样深。”

    王之牧心里醋坛子碎成齑粉,染得让他的心、他的肝都齐齐黑了,“你莫要被她骗了……她……罪状山积,难以枚举。”

    许是王之牧的恶意太明显,男三忽地正色道:“我虽不知前尘旧事的因果,但你我身为男子,不必如此苛求一名女子。这世道对如她一般的女郎而言本就不公,她的一言一行我日日看在眼里,虽非临深履薄,但也谨小慎行。况且她平日乐善不倦,并非你口中所说那般十恶不赦之人。”

    况且能舍身做出那般大义的女子,为世人所不容,却从未退却,哪怕真是逃奴,也定有隐情。

    狄珙脸上那与有荣焉的表情无声地刺痛了王之牧,令他心中翻江倒海。

    狄珙到底与蝉娘牵扯有多深,二人似怀揣了共同的秘密,默契异常,外人等闲插不进来。

    他竟成了外人!

    狄珙又是怎么知道她的这些私密,莫非二人?

    “狄义贞,若恋私情而忘公义,恐君失公道!” 从前王之牧以为可以游刃有余地按捺自己的感情,如今方知是这一切皆是自欺欺人,只要一想到她要投入别的男子怀中,他竟坐也坐不住,脑中的那些引以为戒的教条被撇开个精光,又妒又恨,恨不得把这对狗男女当场宰杀。

    狄珙叹气,看来这一趟浑水自己是必定得趟了。“啪”的一声将腰悬之剑横于桌上,“柳娘子救我性命,大丈夫既然能以身报国,何尝不能以身报恩呢?英国公若是定要拿她治罪,我也定不会善罢甘休。”

    话既出口,狄珙后知后觉王之牧对他生出的乃是同性之间夺取配偶那不死不休的敌意,他本该矢口否认的,却自己也不知为何就这般默认了。

    他狄珙明明对别的女郎皆能客气维系界限,可今日面对侮辱柳娘子名节的妄言,他竟然不假思索应承了下来,不仅没有否认,甚至暗暗生了扭曲的心思,就这般让王之牧误解。

    他这是怎么了?

    二人不欢而散。

    狄珙的身影刚消失在墙外,王之牧脸上险险维系的冷静全数消失,他忽将狄珙涌过的茶盏狠摔于地,放任自己胸膛起伏,怒色难掩。

    原来装大方这么累。

    而狄珙出了门,一路只能自我宽解,他方才那略带恶意的守口如瓶,有一种莫名的滋味油然而生,让他欲罢不能。

    他想起了当年自己的愤世嫉俗,武官血洒疆场,埋骨青山,九死一生,却抵不上朝中文官舌灿莲花、口若悬河,而王之牧是其中的翘楚,看着几无败绩的英国公炸毛的感觉,真让他忍不住……

    刚才他的失态,应当是这个原因罢。

    狄珙归了燕子巷,却在对着姜婵带着关心的问询时掩下了他方才与王之牧的一场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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