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

    过了两日,姜涛顶着午间烈日,一头扎进燕子巷里。

    这一回,云肩终于成功奉上自己亲手泡的茶。她不太从容地盛半瓯茶,递与姜涛。他随手接过,呷入口,只觉一股透心凉好爽利,顺口夸了云肩两句。

    云肩红着脸收了茶盘,转身跑入厨间去了。

    这两日姜涛巧用人脉,上下打点。江南官场说大虽大,但哪处的核心官场扒拉下来不是个小圈子呢?毕竟来来回回,也就那么些个大家族势力盘踞,遍布要职。

    话虽如此,可真正办事的还是那为数众多的芝麻小官。而天生拥有灵敏嗅觉的姜涛,牵丝拉线,连络着无数双眼睛跟耳朵,对于消息闭塞的市井平民而言的许多惊天秘密,在姜涛这处根本不个什么新奇的。

    偌大一个江南官场对他而言,仿佛一堵看似高不可攀,却从那蛛网间无处不漏风的墙。

    这便是姜涛从一个籍籍无名的贩夫跃升为大商贾的要因之一。姜婵时常通过他交换消息,掌握王朝大小要事。

    这两日一扒拉下来,便翻出了困扰英国公的一件要案。

    在这水网密集的广陵周边,有一处商旅如织、物阜民泰的临泽县。原县官杜懋珍在任五年,为官清正廉洁且能力出众,在任期间不另增设赋税,倒把个原本富庶的要县治理得更是路不拾遗,全县政通人和。

    眼见六年任期将满,即将升调,谁知飞祸相侵。忽地在王之牧将江南官场翻搅得天翻地覆之时,杜懋珍所辖的粮仓半夜失火,待众人急去救火时,已烧损官粮几千石。

    正值王之牧巡查的敏感时期,出了这样的大事,按本朝法度,那杜县官即行处斩。但杜县官向来清官的名声响亮,这回查清后的确是火灾天数无误,非官员私弊。上官也都替他分解保奏,便只判了将他削职,那烧毁的官粮照价赔偿。

    估价共计一万余两,那杜县官将家私全数变卖了,也堪堪偿还一半,累得杜县官全家被软禁于监牢内,郁成一病,不过大半月便抑郁而亡。

    本月已过二旬,若不赶在月底前筹足银两,那杜县官遗下妻女,少不得要落入牙婆手中,被卖为奴,取价偿官。

    姜涛昔年受杜县官恩惠,一直寻机报答,却无从报效。他前些时日在外,前日方回,听闻消息,便立刻前往备办衣衾棺木,将杜县官殡殓,买地茔葬。

    他将杜县官尸首收敛过后,这才腾出空来相商所欠官粮之事,正联合了商会欲待替杜县官赔补,但商会长老顾忌事涉钱粮的干系,因商户本就地位低下,更不敢开端惹祸。

    姜涛正愁闷,忽地有个同官府交好的皇商递来消息,英国公有意放杜家一马,只命商会推举出个领头人,以自身担保,于月底前补齐所欠钱粮,此事便可一笔勾销。

    众人一听,喜不胜收,忙捐银凑粮。只不过这担保之人,所担风险极高,一时你推我让,倒是姜涛毛遂自荐,当即咬指,留下自己的指印。

    姜婵听罢,手中的杯盏“哐当”落地,碎为渣滓。

    *

    暮色将临,姜婵持灯去查看门户,却见云肩正气鼓鼓坐于院里绣花,瞧她那副腮帮子鼓似球的模样,活像是要用手中绣针把那绣棚戳出个洞来。

    姜婵忍不住逗她,腾出一指来戳她的脸,“晚间凉起来了,当心风寒,怎的不进屋去?”

    云肩嘀嘀咕咕了几句,她勉强听清了一半,“……还能有谁,还不是那姜大郎,又去那烟花之地。去寻花问柳还不够,这回还带回了两人……”

    “带回两人?”姜婵听出了不妥之处,姜涛并非那风流博浪的人,不过商场结识朋友,少不得觅柳寻花,可从未听说他留下什么姬妾。

    姜婵直觉有问题,又追问:“今夜姜大郎在何处宴客?”

    云肩这才发觉自己说错了话,欲要遮掩,却叫姜婵从她躲闪的神色间瞧出了些蛛丝马迹。

    姜婵当即吩咐车夫送她前往姜涛府上。

    车刚到门前,姜涛亲自来迎。姜婵追着他问清前因后果,这才知姜涛联合了本地商会大排筵席,此举既是为了向英国公献好,又是姜涛隐隐示威,表示他兄妹二人如今并非毫无根基,随意可动的人。

    姜婵听出了话中漏洞,王之牧这人一向装腔作势,他这样的贵族,连与商贾同行都不允,怎会接受与哥哥这个算不得什么大人物的商户同席呢?

    姜涛虽勉强冷静安抚妹妹,他心中也存有同样的疑窦。只不过商会长老宽慰于他:官场箴言,为政不罪巨室。广陵的乡绅望族盘踞于此数十年数百年,英国公的官位再大,也不过是初临此地,因此必得需要他们商会的支持。

    这官场刚闹出这么大的风浪,拉拢新的商户势在必行。姜涛是本次行动拉拢者,他不仅身体力行自掏腰包,还力压狂澜拉拢其他商家,为朝廷排忧解难。此番功劳突出,额外嘉奖也是合理。

    姜婵还是不放心,但如今事已至此,只能边走边看。

    她正愁眉不展,随着哥哥踏入后院,却没想半路听闻一段丝竹声——她一下想起自己这回是干嘛来的了。

    她不顾姜涛阻拦,循着声响,很快便发现了姜涛准备要献给王之牧的两名容颜娇丽的瘦马。

    她不知自己如今是何心情,哥哥不知她的前世,若他知晓,她也曾被当做个物品被人送来送去,可还会如此?

    可这话不能同姜涛明说,她正了正神色,劝姜涛道:“哥哥,此事不妥,王之牧并非那肤浅贪色之人。”

    话音刚落,姜婵便愣住了。她在王之牧身边一年有余,二人相处得最多的地方就是床上。她对他的私事公事都知之甚少,又如何就能断定王之牧不是贪色之人呢?

    她这处还未理清,那两瘦马听闻主家有意将自己退回去,忙唬得下跪求饶,道是回去定会被鸨母打死。

    姜婵见二人哭泣不似作伪,顿时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前头守着的人前来回话,道是英国公的车马已近巷口。

    姜涛当机立断嘱咐丫鬟送姜婵去内院躲起,自己整理衣冠,疾步迎客去了。

    *

    王之牧这会来的阵仗不算大,只带了几名相关的官员跟随,兼贴身小厮和几名护卫,便轻车简从地来了。

    姜涛发迹后,便于商贾惯居的来仪门内置下一所大宅,花了些心力改造原有的厅堂园亭,雇了家僮几房,出色管事者几人。如今满广陵城都称他为姜员外,出乘舆马,入拥金资。

    自古有云,居移气,养移体。姜涛如今容采光泽再无当年跪在他车马前的那般枯瘠,寒酸之气尽去。

    王之牧的唇沾上茶水的一刻,便知道婵娘的这个哥哥是个不容易对付的角色,于细微处见真章,他喜欢什么口味的茶,是浓还是淡,甚至什么样花色的瓷器,一一对味。想来他已经偷偷花了功夫钻研,亦或是,已向蝉娘打听清楚了。

    难怪三年前,他一身粗布麻衣也胆敢当街拦下他索要身契,也难怪如此迅速便成功打入商会,竟光明正大赢得机会与他这位国公爷同坐一席。

    不过,这些杂思只在王之牧脑间滚过一遭,并没留下多少痕迹。他又百无聊赖地赏这客堂装饰,只见正中挂了一幅名人山水,那香几上摆着香烟袅袅的博山古铜炉,烧着不算惹人厌的龙涎香饼。就连两旁的书桌上也尽量摆设了些古玩珍宝,乍一看,倒似个文雅书生之肆,哪里有庸俗的商贾之气。

    这一切,好生熟悉,倒像是她的手笔。

    带着这个遐思,王之牧又将目光扫过姜涛。多亏经历过寻她踪迹的煎熬,他王之牧如今快成了看针线的行家。

    姜涛这身袍服一看便是蝉娘亲手做的。他微微皱眉,若想知道一个人对另一人用不用心,往往从细枝末节间便能以小见大。

    不,兴许他自己早就发觉了,却从未细想。

    婵娘好像从未对自己这般用心过。

    若是以往,他随手便能让这狐狸一样的兄妹束手就擒,如今倒是瞻前顾后。究其原因,不过是怕惹她不悦,反倒掣肘。

    大概始终知道自己的后院必不可免将会沦为政治博弈的争斗场,所以如蝉娘这般是自己心悦之人,是自己唯一不曾蒙蔽真心的人,这或许是他留给自己唯一的“人性”了,因此越发丢不开手。

    这一回南下,很难说到底是为自己的大业,亦或是为了寻她?

    正在这时,姜涛拍手,丝竹暂停。众宾客的目光皆随着姜涛的指示落向了厅侧的一盏巨大屏风之后。

    王之牧兴味索然地抬眼,见那屏风后是两道窈窕的影子,顿时更意兴阑珊。

    正在这时,他的眼角掠过屏风左下角的缝隙。

    那是一双绛色的绣鞋,他尚未看清全貌,却已知鞋尖小巧。因薄薄绣缎裹着的那双脚,不知多少回握在他宽掌里,搭于他阔肩上。

    王之牧立刻想起了自己这回的来意,他才不是为了那狗屁的拉拢豪绅,他只是为了她。因她躲了他多日,足不出户,令他思念如渴的人儿。

    王之牧坐直了身,两只眼不受控地看着屏风后转出的两人——虽为绝色,但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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