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起

    被人用之即弃的滋味薛不虞早已尝过。弃他而去的人也不是旁人,是柳茸。

    在那之前,他们曾是彼此的支撑。

    入长安的第一年,非言非语缠满柳茸,是她状告了益州刺史崔元换得高升,也是她叛了对其入仕颇有照拂的益州刺史,来到长安。

    于理,她是揭举弑君之人的功臣,于义,她是背信弃义之人,被钉在柱上,毁誉纷纷。

    戳着柳茸的脊梁骨指指点点的口只多不少。——为自己坦途,不惜将昔日长官送上绝路,最毒不过妇人心。

    她独自一人吞下苦果。

    不信崔元会弑君的百姓朝她泼去污水,大骂着柳茸污蔑贤良,媾|和奸邪。

    盛满污水的木桶泼过,被一道身影拦了半截。

    薛不虞张开双臂挡上前。

    虽说也没挡多少,最终,只需一人挨泼的罪变成了二人皆淋成了落汤鸡,一路满是腥气地逃回住处。

    “你不是剑仙么?”柳茸吐出口中的烂菜叶。

    “我是剑仙也只是除恶宵小而已,从不对百姓动手!”他大喊出声,引来手持粪桶的老妇,又是好一阵围追堵拦。

    一连躲了几日,直至城阳公主寻到二人。

    与拿着薛不虞给的拜帖初次登门时不同,神色高傲的妇人命人打了两桶水,里里外外洗干净两人,揪着头发拎到日头底下晾晒。

    虽是孀居,那张与薛不虞相似的面庞上画着细盐般精炼的严妆,气色红润,脖间翠玉琳琅。

    柳茸对这张脸记忆犹深,在拿着薛不虞给的拜帖初次登门时对方由头至脚将她打量了一番,甩出寥寥几字。

    “儿大不由娘,真是什么人都敢往府里带了。”

    第一次登公主府,城阳公主的态度比儿子薛不虞初识的态度不遑多让。

    可几日之后,闻见柳茸无意弹起的琴音,她仰在天上的头俯下来。

    “你会弹秦琴?”

    “还有什么?都让我听听。”

    相谈投缘,城阳公主执意要柳茸于府中住下,待为上宾。

    “京畿的赁屋庙小,住不下你,来公主府,正好男人死了,想住多大有多大。”

    她寡居多年,清心寡欲,平日也就养几个面首,着实许久没接触如此红艳的女子了。

    仿佛看见年少时的自己,不惧招摇地舞着茜红榴裙。后来,生了薛不虞,裙子再难合身,遂被压进了箱底,随年月封尘、冲淡,到柳茸出现,她方想起自己也是有过一件红榴裙的。

    “女子多读书好啊,你再陪我讲讲兵书。”这是城阳公主对柳茸讲得最多的话。

    她没读过几行经,读得最多的便是佛经与骈诗,对于一名公主,学会作诗已然足够应付,经书可有可无,兵书更是一卷没阅过。

    柳茸勾起了她的缺缺兴致。

    本以为尽是枯燥拮据的诡道在女子柔声下浅显易懂,听了三日,城阳公主命人扫出一屋以做书房,特意嘱咐谁也不得入内叨扰。

    薛不虞不信邪,朝柳茸露在窗前的头顶扔了几次杨花,被拎猫一般丢出府。

    “你别疼惜他,”城阳公主拍拍手,掸掉手上灰,“他是个不成器的,也就多亏是从我肚子里出来,若处在你的境遇他一辈子爬也爬不到长安,我就是从前太惯着他了。”

    “别人家怎就把孩儿养得如此出息……”城阳公主莞尔,“若我有女儿或许就期望养成你这般的。”

    实在不知如何接话,柳茸无措颔首轻笑,她听得出,城阳公主口中絮絮叨叨嫌弃,心底却紧张着薛不虞。

    于自己而言,这是份陌生的相处之道,但似乎又是公主府的常态,若自己的阿娘没死,一步步陪自己长大,也会如此念叨自己么?

    “养儿不如养条狗,养条狗还能常伴身边。”城阳公主话音刚落,门外传来几声汪叫。

    仆从开门时,薛不虞正从犬吠学到狼嚎,与城阳公主四目相对。

    当夜,薛不虞去丐帮避难。

    长安城免去一场家门血案。

    半日气消,城阳公主寻丐帮要人,不知从何处听闻柳茸情史颇丰,甚至与益州刺史崔元有旧情。

    柳茸做好被刨根问底的准备,心中忐忑,却见对方比自己更忐忑地发问。

    “你也养面首?”

    大梁风气开放,宗室女子偷偷养面首者并不鲜见,虽被儒生诟病但屡禁不止,自夫死之后,公主府亦不乏有几个面首,有几名早逝的面首已陪葬公主寿坟。

    柳茸被问住,紧接着另一道更迫切、急求的问题甩到她脸上,“我儿排第几?”

    一口茶险些喷出口。

    柳茸呛了好些时,“晚辈与令郎只是萍水之交,除此之外无任何瓜葛。”

    烫手的茶盏从手中掉落,柳茸一通无措,落进城阳公主眼里成了欲盖弥彰。

    “萍水之交?”

    “萍水之交!”

    当日,薛不虞一只脚迈出丐帮,被指着脑门骂。

    “晦气!我怎就生出你来?官不想当爵也不袭,这都不能争第一!做面首都是最拿不出手的!”

    “八字还没一撇呢。”薛不虞恹恹哼气,叼起地上一根竹叶。

    竹叶被无情抽掉,城阳公主见薛不虞的懒散模样气不打一出来,“活了几十载没见哪年你在长安待得如此久,又是回长安又是记起我这个娘来了,你说你想不想有一撇?”

    “我就问你想不想!”

    薛不虞躺地,斗笠盖住整张脸。

    “装模作样。”城阳公主含糊了句,“那好,你既没当过面首明日就随我去相姑娘,反正你也回长安了,到年纪成家了。”

    薛不虞从地上挺起,转着手中的剑穗,“这就开始卖儿子了?”

    “你尚是完壁之身本宫还卖不得了?”

    “不愿去就老实说,你究竟是如何想的?”

    本以为薛不虞又要插科打诨糊弄过去,可这一次,薛不虞熄了声,洒脱轻晃的腿静住了。

    “我一个人挺好。”片刻,倒扣在脸上的斗笠里传来回应。

    城阳公主会心一笑,放下一坛酒,闻见酒香,薛不虞掀开斗笠。

    “为何忽然给我酒?”他轻敲酒坛,酒水晃荡,看不出任何异样,可武人的五感一闻便知不是寻常酒水。

    “这不是寻常酒,是鹿血酒。”城阳公主正色。

    薛不虞顷刻了然,神色逐渐凝重。

    “你若心有犹疑,就饮下它,也算助你定心对人说些心腹之言。”

    酒盖被青年合上,迷情的酒香尚未盖口重新封入坛中。

    “我不需要。”薛不虞难得正经,推开酒坛。

    “母亲留给兄长们喝吧,给我只会浪费佳酿。”

    “你……莫非不能人道?”

    城阳公主问完,薛不虞刚站起的身形一个趔趄撞到树干。

    簌簌花雨落了他一身,他吃痛挠挠头,“什、什么?!”

    “老大不小的人了,我偏不信我传给你的这张脸迷不来几个姑娘家,拒这个拒那个的,再下去我可真要怀疑我生了个天阉了。”

    薛不虞万分无奈摊摊手,“母亲安心,愚子无疾。”

    虽说是完壁之身,但他十成十打包票自己身骨正常无恙。

    奈何此话一出,等待他的并非姑息。

    城阳公主像是见兔子入坑,总算抓到了一处发力之地,“无疾?无疾不好好随我相姑娘?我如你这般大时都已经二嫁了。”

    夜里虫声新透,小石子噼啪敲打着花窗,柳茸推开窗,薛不虞的脸趴在窗棂,冲她嘿笑。

    “我娘打算将我卖了。”薛不虞耷拉着脑袋,几分委屈。

    “别关窗!”他眼疾手快卡住缝隙,“你没听见吗?爷要被押着头成婚了。”

    “听见了。”

    “你在处理什么案子?”薛不虞注意到案上文书。

    “私盐案,”柳茸坐回蒲团上,“疑犯逃了。”

    “你啊,当真不会用人,眼下现成的大梁夸父竟然放着不用。”薛不虞啧啧几声。

    夸父?柳茸探出头,见薛不虞指指自己。

    “雇我来追可好,柳大人?我也好避避我娘。”他趴至案前霸道占据她大半视野,只手撑颊,脸边被掌心托得肉呼。

    “老规矩,十坛酒。”

    柳茸:“你近日不是要去见媒人吗?”

    案桌震起,薛不虞怒指,“你果然知晓此事!”

    “且等着,我成亲有你后悔的时候。我若娶了哪家闺秀,便不能待在你身边,看你何处寻到比我好用之人。”

    “我等着。”柳茸将卷宗塞进他手。

    一句戏言而已,她无心当真。

    几日后,逃犯战战兢兢五花大绑地被送入官府。

    “说好了,十坛酒。”薛不虞得意比划。

    一放值柳茸就被他拉入一处酒肆。

    没饮上一口,柳茸先道了声且慢。

    她抬起手中耳杯,在对方一脸疑惑下对准他举到半空的酒坛,轻撞了撞。

    “你说过的,这叫道谢。”

    薛不虞怔愣一瞬,她还记得。

    柳茸以为自己的姿势错了,又撞了撞,他从怔忡中醒神,笑起,酒香染就几许风流,“对……是道谢。”

    “薛兄!”邻桌江湖打扮的酒客认出薛不虞,见美人在席满眼歆羡震惊,“你都请小娘子喝上花酒了?你有那闲钱?!”

    薛不虞炫耀溢于言表,“看看仔细,是娘子请我。”

    酒言过耳即忘,柳茸倒是没料到,不久后自己会是另一种意思的娘子,与他成亲之人也不是哪家闺秀,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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