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任

    死了。

    人死的时候落地声响是闷的,不好听。贵入公主无差别。

    柳茸以为自己下一遭就会挨薛不虞一剑。

    毕竟,自己手上蜿蜒下流的血,不久前还在他母亲的脖颈里温热地流淌。

    血流如注,顺着利刃、剑柄,爬藤般绞紧她发颤的手,蜿蜒在雪做的肌肤,似白玉瓷窑开出红梅色的片。

    然而没有,什么也没有。

    动天的沉默洄流而下,轰然无声。

    薛不虞僵直着脖颈在原地,从巨大的震撼中回过神来,好半日意识到自己是谁,身处何处。

    他慢慢走近,抚上母亲的脸,敛骨收尸。

    甚至没去看握着血刀的柳茸一眼,也没去问她为何要白日杀人,杀的还是自己母亲。

    柳茸垂眸,手间红得粘腻。

    城阳公主素日待她不薄,而她的手染上了洗不清的血。

    隔了仿若有一世那么久,跪在尚未僵冷的尸身旁的人抬起头,慢慢望她。

    眼是空洞的,有不解,有默观,随后升出一股刺挠的痛意,甚至还有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浅浅一层恚愤,焦热地灼着柳茸。

    唯独没有恨。

    他缓缓抽剑,也不怕她逃,咬紧的牙里挤出一个字:“说”。

    柳茸没有逃,任由白刃横上她的脖。

    半晌开口,另一声动静比她先一步回应了薛不虞,公主府外,北衙禁军金甲麟麟,鱼贯冲入府内,发出刺骨的列阵声。

    接亲时暖和撩人的阳光映在此刻兵刃血槽上,冰冷彻骨得骇人。

    柳茸开了口:“告诉陈王殿下,公主已薨。”

    话,是对禁军说得,也落进了薛不虞耳中。

    那一日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日,也是最难忘怀的一日。

    快乐属于前半日,不惧旁人评说取自己心怡的女子,他何其有幸。

    也不求白头,但求问心无悔。

    难忘属于后半日,婚宴不是婚宴,留给他的不是美人,是一具尸骸。

    与枕边人的背叛。

    一夕之间,青卢变作狱牢,身穿喜服的男人被押走,临走前回看她一眼。

    日头毒辣,照得柳茸面色发红。

    她眯着眼,并没有洗净手上鲜血的打算。

    一顶幂篱盖过她的头,眼前头戴另一张幂篱的男人从辇舆上下来,禁军统领对他微微作揖。

    赵玉则端的赐她幂篱,像是褒奖,公主府的好些“罪证”,要谢柳茸才能搜集。

    城阳公主与其子屯幕私兵、畏罪自裁的告示不日张贴于京城,那场大婚再无人谈。

    薛不虞和几位兄长都入了狱。

    此案原本可抓大放小,大理寺严审,关系不到无官一身轻的薛不虞身上,奈何此时皇子夺位,新皇未立,明争暗斗间有人定死了不放人。

    “阿茸心软了?”

    幂篱里的男人轻笑着,手指翻动一卷卷宗。

    “这可如何在我跟前做事?”赵玉则似调侃般说着。

    柳茸道:“我想去狱里,亲审此案。”

    “是为了见他吧。”赵玉则头戴着的幂篱一歪,像是在矜矜掩笑。

    “好哇,”他答得轻快,“这是你第二次进狱里见男人了,路应该很熟。”

    “不过阿茸,我的幂篱,是不是该还了?”

    柳茸取出幂篱,仆从盛上,赵玉则没有碰,手稍微退了退,尽量不让飘动的白纱挨到自己。

    他敛手让仆从收走,决计不曾想到有日会亲手缝补。

    下了刑部大狱的人,没有不带一身伤出来的。

    薛不虞一身婚服被扒去,过了正午,受尽严刑,以至于到今,他身上还留着伤痂。

    然而那年在狱中,他被打得昏死,望见柳茸的第一眼,不是说话,不是怒吼,仅仅是盯着。

    ——“我母亲是你杀的吗?”

    开口只问了这一句。不闻一点质问与恼怒,只为求一个答案。

    “不是。”

    薛不虞听到答案,缓目闭上眼。

    “她要自裁,我没能拦住。”

    “但是薛不虞,今日,我要审你。”

    闭眼的囚犯睁眸,仰头倒看着一栏之隔衣衫完好的官差大人。

    “城阳公主赵璇玑与其子勾连齐王,屯兵京畿,意图攻城夺位,事发畏罪自裁,抄没其府。”她声音落下,薛不虞忍痛笑出声,笑达肋骨,痛咳了几声。

    “是赵玉则教你说的?”地上躺尸的人口唇干哑。

    “你起先是不愿意住在公主府的,突然答应我了,也是他的意思?”

    身旁的录事是赵玉则的人,柳茸闷声不应薛不虞的话。

    刑官继续上刑,薛不虞铁青着脸,硬是没开口点头认过一句城阳公主的罪,只是道:

    “我娘不会自尽。”

    说这话时,他像一头爪牙未磨尽的幼狼,干涸的眼死死望着柳茸。

    一如现在,公主府里烧纸祭母,他的眼也在火色点染里,倒影着自己的身姿。

    荒庭夜色的火光里,柳茸看着烧纸的他,袖口显露出遮掩不住的斑驳交错。

    柳茸低眉,从他手边的铁筐取了张冥纸,投入火盆中。

    火滋啦地作响,火光一瞬亮起,卷噬冥纸。

    “你还活着……”

    同样的话,她对薛不虞说过两遍。第一遍是大理寺为其判罪,发配戍边,他从杀伐无尽的肉山中捡回一条命时。

    第二遍是在今日。

    他嘴角衔挂一抹冷笑,“娘娘错了,我不是没死,是没死成。我薛家的男儿,我的兄长,尸骨作水,被铁马践在旌旗下,唯有我从地狱里爬回来,又来见娘娘了。”

    “虽说我与几位兄长也不算熟,但终归是兄长。”他哦了声,“我忘了,棠棣之情娘娘没有过,不会懂的。”

    伸手靠近火舌,企图汲取了些许暖意,他的掌心缓缓合拢:“我娘待你不薄。”

    “那你,为何不杀我?”既然认定了是自己杀了城阳公主,薛不虞为何不杀自己。柳茸也想问。

    “好问题……为何呢……”火焰上,薛不虞转着手掌。

    “大抵是答应了师兄,要护着你,背信弃义的事我不做,我不杀你。”

    但是会折磨。

    战场血流漂杵,人头连着没彻底剥落的皮吊在半歪的脖颈上。

    他从如此炼狱血海里爬出来,身心都被铁骑踏碎了一遭。

    重新回到长安,他孑然一身走在大道,一旁花轿红事扰人,他闻声抬眼,花轿内柳茸新妆倩容,是她与另一人成婚。

    过去他时常想柳茸为何要这么对他,是因他对她的官位无甚裨补,或是他无法在官场帮她更多?

    但都不重要了。

    漏雨的屋檐下,他半人般鬼。

    薛氏旁支凋零,朝廷念其有功无罪,的确不曾参与任何党政祸事,又于夺位之争中杀敌无数,新帝感念,复袭爵位。

    未出事时不听人言去寻官问爵,遭人讥讽,而今白衣一身,反倒保全了他。

    内官给他敕封书,问他意思。

    生平头一遭,薛不虞对着封爵的御纸,跪了下来……

    那段时日,柳茸还不是宫妃,是太尉妻,庙堂间,他们几乎是死磕。

    柳茸要推行一令,他就驳斥一令,不说朝臣,就连民间皆知二人不和。

    转眼回望,这段时光如梦般不真切。

    “我还记得你那日来接亲的模样……”柳茸伸手向火盆。

    薛不虞拿钳子的手抖了抖,眉心一蹙,哂笑道:“过去的事何必再提。”

    他咬死了话头,扼杀在火里。

    冥纸翻飞,热浪灌入袖口,柳茸被火挡了眼。

    “我认识的薛不虞不是个甘愿束手就擒的人,”柳茸突然吭声。

    “却甘愿被禁军押入大狱。”

    他的性子,杀官、杀王,不会怕禁军,换作从前必然是提剑杀出围,可他没有做太大反抗,由禁军缚上车。

    便只剩一个解释,他想——亲身入局在狱中探到杀死城阳公主的真凶。

    “你信我,对吗,薛不虞?”又问一遍,她目光坚定。

    “你信城阳公主不是我杀的。”

    剑鞘上的金合欢映着微光,一只手背斑驳的手握紧它,发出细微金属扭动声。

    薛不虞道:“纸烧完了。”

    “娘娘,你该走了。”

    他拍掉手上纸屑,从木柱上取下斗篷起身,也取下斜靠月下的故剑。

    踱步除了公主府。

    他不信母亲会自我了结,也不信柳茸会杀她,这对柳茸没有好处。

    好处……薛不虞好笑,到头来他相信他不是因为信她有情,而是因为俗世间的利害才信她。

    她给自己的印象竟是这样。

    可是,要做到不迁怒一个见证一切却“见死不救”的人是很难的,人之常情,都希望尾困时遇到的是良善之人,而被众人甩手陷于泥潭时,人都希望找谁来恨。

    仿佛如此心中伤痛就会减弱一横。

    那日母亲被刺时,在场只有柳茸。

    是她拿了刀,染了血,她看着母亲咽气。

    以至于每每见到她,就会想起母亲倒下时呕血的唇。

    朝廷给城阳公主盖棺定论是自裁,审案的是柳茸,说公主已哄的是柳茸,认定自尽的还是她。

    他无法怪她。

    却也无法无视这场血海,当作母亲、兄长仍在,一家和美其乐融融地陪她回到过去的赤诚。

    他本就是个气性大的剑客,直来直往,对钟情的人全然交付自己的赤忱。

    胸腹隐隐作痛,如被她用这片赤忱反手捅了一刀。

    真正付出情过,出现裂痕是才会痛得难以承受,才会剧烈地反应。

    人走火灭,公主府只余一丝烟缕,陪着柳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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