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了二十几载,柳茸没有过新衣是不可能的。
可在薛不虞赠衣前,她又实在不曾收到过任何人的春衣。
曾为勾栏伎时,柳茸一度很厌恶收到新衣,新衣寓意新扮相新脸面,每当鸨母拿来新衣,她知晓,又要抚琴卖唱了。
手里的新衣似一颗强迫鸟儿吟歌的抚慰粮。
密密麻麻,枷锁套身。
伎子身上锦衣,不为裹身,为恩客赏玩。
其中春衣最是无用,大梁的春衣多是爹娘缝制,在开春给孩子穿上,鸨母眼里只有银子,勾栏院也不是同伎子讲情谊的地方,自然没有特地给幼童备春衣的理。
柳茸没有爹娘,也就没有春衣。
后来年岁大些登台抚琴,她收到过无数新衣,绫罗绸缎,水亮光滑,各色俱全。
无一件是春衣。
为官的第一年,倏忽得了点实权的柳茸按捺不住心神,做起畅想百遍的事:特意拨银为育婴堂的孩童备历年春衣。
也奖自己一件。
她像个偷糖的孩子,舔舐着幼时没吃到的甜。
但亲自买的,终究做不到与载满旁人一片赤心的礼一样沉甸,属于她的春衣,到今才与赔罪的新衣一起从薛不虞手中收到。
她将柳绿色的春衣置在鼻尖细闻,闻到满怀芳草香,道声多谢。
那人嘿笑,“这算哪门子道谢?你若道谢,把脸转过来。”
柳茸不明所以转过,两颗虎牙随主人帖了上唇。
他在莺飞草长的白日里吻她、赠她春衣,夜里也不歇停,一番荒唐,在她光洁的背前作画。
青年蘸着白日砚台上剩余的水墨,在她背上落下春华。
好几次柳茸想起被薛不虞摁住。
他呼呼吹着柳茸的薄背,让笔墨快些干。
“别动,小爷好不容易画成的。”
“动了拿你是问。小爷要罚你的。”
他神采张扬,手间飞转甩着墨的画笔,虎牙在膏烛昏暗黄光下,虎虎生风,“罚你再也喝不到爷酿的酒。”
话虽如此,第二日他依然带了酒来,同她抱怨着,上次刺杀未果,赵玉则找了个由头派金吾卫监察自己,想避开耳目下手杀人愈发受限。
他不喜欢长安的天,如今为柳茸或为崔元之事囿于这座大金笼子里,实在心闷,成日想着快刀斩乱麻解决诸事飞出去。
正嘟囔着,一只手抚过他的头,将头缓缓按到柔膝上。
前刻还在呼天吼地的人静默了,似被抽了力气般松开杀人的剑,在柳茸柔软的掌心下一寸一寸消磨着冲天的气焰。
至鬓发摸得有些踏,他甘心地放上头,眼也不眨地仰头盯她,如仰满天榴花。
下一瞬抽手解了她的束胸。
他在用行动为她放开紧绷绷桎梏身体的布状镣铐,在告诉她,他此刻很放松,希望与她共享。
日光照在柳茸身上,照进从前不曾照入的部位,那里勒痕相间,于礼,是要束缚起来的,然而于两个相对坦露过的人,礼节束缚不到他们身上。
柳茸胸腔中习惯了抑制的呼吸变得空阔。
裹布一条条抽出,空气中湿萎的旖旎愈发弥漫,虽一开始无此意,但随着一卷卷抽离的白布掷在地上,难以不让人联想到某个夜晚。
尝过人事的躯体是难以再回到一无所知时纯粹的。
膝上躺着的脑袋呼吸匀重,柳茸也不再压抑,落下细吻,对方的回应猛烈如潮,两个困于长安金笼的人只能以彼此做疏解,解着日复一日在事不遂人意里逼迫出的焦渴。
唯一点与薛不虞不同,柳茸,是自己选择了这座金笼。
“赵玉则……”大汗淋漓间,柳茸睁开眼。
身上的男人一滞,豆大的汗珠抖落她雪红的肩颈,“你同他……”
“没有、没有……”
“我是说,我其实想好了对付他的法子。”柳茸艰难让声音不被打散。
“真的?是什么?”
柳茸没告诉他。
不知答案薛不虞也不急,全然信她,“我就知你有法子。”
“好了,别想,”看出柳茸在转脑子,他更加卖力,一只手拉回她的心,“这种时候……还想着别的男人……”
一场春雨初歇。
身上人的整个眼眸都被未尽的余韵点亮,熠熠映着柳茸的侧颜。
他躺在春水绕过的花地,满心满眼是陷入情海的喜悦,商议着他们的婚事。
“这么快?”柳茸恍了神。
“不快你就要被人勾走了。”他抱怨着调侃,但又委实不喜,干那等私密事,她竟走神。
被另一个男人霸占心房。
报复般道:“你若敢对我始乱终弃,我的剑可不长眼。”
*
宫里燃起轻烟,日暮黄昏,寒鸦在琉璃瓦鸣着。
柳茸醒时,茶盏已凉。
她从绵长美好的梦醒来,回到带着廊风阴冷的现实,宫娥为她裹上一层暖巾,她摆手撤去。
“薛将军呢?”
“已出宫门。”
柳茸颔首,“不要让人知晓他见过我。”
“娘娘记错了,将军今日哪有来见娘娘?”
宫娥埋低头,御花园内,两列扈从如常料理,仿若不知,柳茸满意地放下茶盏。
“茶煮得不错,赏。”
对答的宫娥与身后扈从被内监带去私库领赏,柳茸遣退来换班的宫人,喝茶看了眼对座,座在那里的人已走。
她零星想起他来饮茶时的神情。
当年互诉衷肠的人,今一个在皇宫,一个在将军府,但是庭下榴花依旧,甚至开得比从前更艳,灼眼得很。
“更衣,出宫。”
“可是娘娘,陛下那里……”
“他不必管。”
柳茸换上一身行头,出宫去看几日后女子科考的场地。
今夜是百官同有的休沐日,道上皆是车辙。
民间巷子里,她喜欢偶尔步行一段,依着乔装成百姓的护卫选了条人少的小路。
前方,夜如吞墨,一处空寂的大宅与隔街的热闹格格不入,宅门大敞,匾额不在,树杪声萧条地在宅门里回荡,扫过昔年绮丽的地砖。
柳茸眼熟,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这处空置的大宅。
云散月霁,长照千里。
暗红的天上白衣浮云须变苍狗,柳茸心有所触。
透过宅门重重破败之景,窥见里间一处屋梁,方将坍颓的宅院与公主府重叠。
这是城阳公主府。
门口朱红的门槛犹在,红漆剥落,秃露着发霉的木芯子。
那年成亲,薛不虞跨过这道门槛,在日下等待,来接她入轿。
而今久无人居,颓败地难堪。
柳茸自随行侍卫手中提过风灯,独自跨过门槛,入了故居。
人不在,荒草漫地,成了新的主子,孤寂的月色是此地唯二的访客。
但在很早前,这座荒废的宅邸不是眼前模样的,柳茸见过它被绛色点缀的艳丽。
那一日,整座公主府如涂红妆,朱绦飘舞,随日风拍在画柱上,声如嫩枝,融与和煦中不尽言。
转眼间,朱红不在,画柱变得灰蒙,一块朽木跌落雕梁。
她依稀能听见日色下,飞过耳畔的欢闹声。
以及,宅邸深处,自己当年的居所里,二人新婚前夜时相枕时的呢喃。
——“当年你若不走,我先遇到的就是你了。”她记起她说过的调笑。
枕边人气笑咬牙狠道:“是啊,打断了你的头一夜。”
“大不了,明夜我和洞房一并赔给你一个便是了。”
“这还能有赔的?我要这赔礼做甚?”
“今夜也成。”
……
粗热的手抓上脚踝,追住招惹后浅笑着欲离开帐的她。
柳茸记得那时的触感,脚跟处竟真升起了一模一样的力道在挽留,低头一视。
只是勾裙的杂草。
柳茸细心扯开杂草,草是热的。
夜风寒凉,何来的热?
她紧忙缩手,唤护卫进来搜屋,果真有热源,越是靠近宅邸里越是有股干热哄着脸庞。
几波护卫团团围住,按兵不动。
柳茸眸色平冷,先前追忆时的柔态一下褪去无影,执来一剑悄然走进。
一道人影映在霉墙,墙根火光攒动,拉长人影。
倒塌的木柱上座着一人,霁蓝袍子,身前围着一圈小火,火舌扰动,火周热气如浪涛,看不清烧着的物什。
他没回头,倒先出了声。
“你的剑法还是找我讨学的。”
柳茸移下剑身,剑柄却握得更紧,“薛不虞……”
她止住步履。
挨近看清,热浪下盛着火的,是一个铜盆,也是这座宅邸唯一有的暖色。
“下次握剑时,记得将右手腕提上,容易受伤的。”
烧火的男人依然没有转身,脑勺如长目,对她袖中症结洞若观火。
跟着他的提点,柳茸无声变正手姿,藏剑于袖。
另一只空手摆了摆,随行的护卫相继撤去。
荒草如林的庭院里只剩他们。
薛不虞转身,瞥了眼她身后即将蛰伏入夜的尾巴。
残影虚虚掩掩,非常人之眼所能捕及,滴墨如水般消散夜中,月华流潋,月下唯余她一人之影。
“你如今出行要派如此多人守么……”他的口吻里听不出其他的意思来。
柳茸按下不表,反问:“薛将军在此处做甚?”
“为母亲烧纸。”
他面上勾唇,不掺笑意,从身后拖出一筐冥币,“娘娘要同道吗?”
无人应他。
“怎了?莫非……娘娘心中有愧,不敢祭?”
他们的大婚宴上,城阳公主死了。
血,是从公主府留下的。
柳茸踩着脚下地砖。
似乎……就在此处。
公主府外接亲的薛不虞久等不见人,终于嗅到一丝不对。
他一身绛公服,在日头下奔闯,前路既长,又远,直到摸进最深处的庭囿。
然后,见柳茸的刀刺透了城阳公主的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