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木门被人自外推开,屋内气氛骤然凝滞。
见是唐筱芜,郭氏慌忙转过身,用袖口匆匆拭去眼角的泪痕,可那眼眶里的一抹艳红,却怎么也遮掩不了。
郭夫人面上的怒气尚未消散,看着唐筱芜冷冷开口道:“不知二少夫人突然造访,所为何事?”
唐筱芜嫣然一笑,手腕轻抬,“杜若做了一些蜀中的糕点,我特意给弟妹送些过来。夫人若不嫌弃,也请尝尝。”说罢,她将描金食盒重重搁在八仙桌上,鎏金牡丹纹与梨木桌面相撞,发出一声闷响。
郭夫人的声音愈发冰冷,“多谢好意,只是我们母女正说着体己话。二少夫人既已送到,便请回吧。”
唐筱芜恍若未闻,径直走到一旁默默无言的郭氏身边,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将她带到太师椅前坐下,“上次你问起郭太平之事。。。。。。”
“太平他怎么了?”提到郭太平的名字,郭夫人面上浮出焦急之色,猛地快走两步,却在唐筱芜突然冷冽的目光中生生止住了脚步。
唐筱芜杏目流转,转瞬之间,方才的冷冽消散得无影无踪,嘴角泛起笑意,两个浅浅的梨涡若隐若现,“瞧我这记性,莫不是打扰你们母女二人?那我改日再来。”说着,便要往外走。
“二少夫人留步”,郭夫人三步并作两步,抢先挡住去路,见唐筱芜一脸疑惑,勉强挤出笑容,讨好道:“二少夫人若是能在太平的事上美言几句,我们郭家上下定当结草衔环。。。。。。”
“郭夫人这话倒新鲜,”唐筱芜回头看了看一旁怔忪的郭氏,又将目光移向虽面带笑意却难掩盛气的郭夫人,黛眉轻挑,似笑非笑,“我与郭府非亲非故,与那败家子郭太平更是素昧平生,何苦要趟上这趟浑水。”
话音刚落,郭夫人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紧接着便听唐筱芜继续说道:“弟妹前些日子来找我,我就说过,大和律法森严,犯法之人理应伏法。”见郭夫人的脸色愈发难看,她话锋一转,“不过夫人也知晓,我夫君在朝中。。。。。。”
郭夫人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连忙说道:“恳请二少夫人帮忙周旋一二。”她心里琢磨过来,唐筱芜今日前来,这般故弄玄虚吊人胃口不过是想为郭氏出头,当下便向郭氏使了个眼色。
郭氏心领神会,轻声唤道:“二嫂。。。。。。”
唐筱芜望向郭氏,见她眼中满是殷切期盼,仿佛已将郭太平之事视作自己分内之责。
唐筱芜突然有些后悔踏入此间屋子,她暗自叹息,神色凝重道:“我可向夫君询问,看是否在不牵连宰相府的前提下从中斡旋,但不敢保证必定成功。此番相助,只为弟妹,无关郭家,更无关郭太平,还望郭夫人莫要再刁难她。”
银沙似的月光顺着雕花窗棂流淌,在青砖地上蜿蜒成河。玄色皂靴踏碎粼粼光影,月光如银河倾泻,顺着墨色衣袍漫过他的肩头,勾勒出清俊挺拔的轮廓。
随着吱嘎一声轻响,屋内暖黄烛光与廊外清辉在门槛处相撞,在门槛出划出一道泾渭分明的界线。
“怎么还未歇息?”程邺问。
“等你啊。”
听到推门声,唐筱芜抬眸望去,眼波流转间,烛光在她的眼底碎成了星河,目光如丝般缠绕着他关门、移步的每一个动作。
空气中浮动着香甜的茉莉香,随着程邺的走近愈发浓郁。唐筱芜斜倚在八仙桌前,未施粉黛的眉眼比白日里涂了胭脂还要清纯动人,恰似一朵未经采摘的芙蕖。
她应该是刚沐浴过,披着一件月白中衣,松垮垮的衣袖滑落至手肘,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藕臂。乌发如瀑垂落肩头,发梢还凝着细碎的水珠,额前一缕发丝调皮翘起,尾端轻扫过嫣红唇角。她漫不经心地伸出皓腕,指尖微勾,将那捣乱的发丝别到耳后。
程邺心里一热,耳尖泛起薄红。他喉结轻滚着别开视线,声音不自觉放软:“你早些歇着,我去沐浴。”说罢转身匆匆往屋后浴室走去,袍角扫过桌角带起细微的响动。
蒸腾的水雾裹着松柏清香弥漫开来,程邺浸泡在温热的浴桶中,水面泛起的涟漪荡碎他若有所思的倒影。方才那袭月白身影不受控地在他脑海中翻涌。他呼吸渐促,抬手狠狠抹了把脸,将发烫的面颊埋进掌心。水波轻晃,耳根那抹红被雾气氤氲得有蔓延之势,带着自嘲的低语从指缝中漏出:“不过是逢场作戏的假夫妻。。。。。。”
雾气渐渐消散,寒意顺着后颈蜿蜒而上。程邺猛地抬头,深吸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终于将翻涌的心绪强行压下——自己正值弱冠,对女子生出本能悸动也属人之常情,这本就与所谓的情愫毫不相关。
待到最后一缕热气散尽,他才缓缓起身。自幼养成的习惯让他不喜旁人近身伺候。布巾利落地擦拭过肌理分明的脊背,水珠顺着腰线滑落,转瞬便被干净的里衣吸去痕迹,半湿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肩头,几缕碎发黏在锁骨处,晶莹的水珠顺着凹陷的弧度坠入衣襟,瞬间消失不见。
冷月高悬,万籁俱寂。程邺伫立窗前,望着满地银霜,思忖着这个时辰唐筱芜应该已经歇下了。他犹豫片刻后,终于在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中,抬脚快步朝着卧房走去。
进了卧房才发现唐筱芜还未歇息,她倚坐在妆台前,手中正捧着他今日换下的靛蓝荷包,金线绣的貔貅图案被她的指尖轻轻摩挲,烛火映着她的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
程邺不由得怔了怔,移步到塌前坐下,“怎么还没歇息?”话一出口,才想起归来时她那句‘等你’,遂追问道:“可是有什么事?”
有了上次的经验,他可不认为唐筱芜会平白无敌地为他留灯等候。
唐筱芜仿若未闻,将荷包举到他眼前晃了晃,“你瞧瞧,这荷包线头都散成这样了,还舍不得扔?”
程邺闻言,俊眉微挑,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别人家男子都有妻子亲手绣的荷包,我这个,还是及冠那年母亲给绣的。”
这话听着竟带着几分委屈,唐筱芜强忍住笑意,嘴角止不住上扬,“这么说,倒是我的不是了,要不明日我给你绣个新的?”
程邺将她从头到脚细细打量,眉梢眼角尽显狐疑,“你当真会绣荷包?”
唐筱芜歪着脑袋,眼波流转间尽是狡黠,“为人妻者,若连夫君的荷包都照料不好,岂不让人笑话?夫君这般诧异,倒显得我这个妻子不称职了。”
她一口一个夫君,声音如檐角新雨,珠落玉盘般在寂静的屋内缓缓荡开,带着几分俏皮的余韵。
明知是戏言,程邺却听得心口发烫,声线也不自觉地沉了几分,“去给我倒杯茶来,”心头那簇莫名的火焰让他急需一杯凉茶来浇灭,“凉的也成。”
唐筱芜今夜确实怀揣心事。白日里应下郭氏的托付,此刻正绞尽脑汁思忖如何开口。
她借着倒茶的间隙,状似不经意地问道:“郭太平的案子既已移交刑部,为何你还回来的这般迟?”尾音轻扬,带着几分嗔怪的意味。
程邺接过青瓷茶盏,指尖触到她微凉的指节。烛火摇曳下,她的眸光盈盈似春水含波,娇憨的模样浑然不觉自己在撒娇。
程邺的心蓦地软成一汪春水,语调也不自觉放柔,开口解释道:“是旁的差事耽搁了。郭太平那桩案子已经了结,幸得太子殿下明察秋毫,此案与宰相府并无干系。”
“那便再好不过了,”唐筱芜垂眸掩去眼底的心事,不动声色地继续问道:“那郭太平会如何定罪?”
程邺轻啜一口凉茶,心头的燥热稍减,却在瞥见唐筱芜飘忽的眼神以及刻意淡定的神色时骤然警醒。
他又中了她的迂回之计!她今夜真正的目的终于浮出水面。
他放下茶盏,目光如炬,“郭氏又来找你说情了?”
就知道瞒不过他,唐筱芜无奈叹气,将白日里在二房的种种见闻如抽丝剥茧般细细道来。
程邺听得面色沉肃,眉间拧成锋利的川字,下颌线条绷得极紧,语气沉沉道:“郭夫人可不是头一回借着女儿在宰相府的声势在外作威作福。你今日替郭氏解围,无异于给财狼投食。那郭夫人尝到了甜头,往后只会得寸进尺变本加厉。”
唐筱芜又何尝不明白其中利害?她轻轻攥住程邺宽大的衣袖,将他袖口的竹纹拧成了两朵花,仰头望向他时,眸中盛满了粼粼波光。只听她轻声道:“可既已应下,总不能食言。”话尾带着几分执拗,倒像之非要撞破南墙的蝶。
“让她见兄长一面倒也不难,”程邺盯着她倔强的侧脸,声音虽裹着凉意,却不查自己眼底藏着的几分促狭与纵容。
他说:“可我为何要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