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那张洁白的A4复印件,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林月明的画夹里。接下来的两天,她感觉整个画夹都散发着一种无形的、令人坐立不安的热度。她不敢把它放在宿舍,怕被室友无意间翻到,更不敢随身携带,仿佛那薄薄的纸张随时会变成告示牌,向全世界宣告她的“不正常”。最终,她把它小心翼翼地折成小块,塞进了画具箱最底层,用厚重的颜料管和成叠的画纸死死压住,如同埋葬一个随时会破土而出的恶灵。

    然而,“埋葬”只是徒劳。江潮生知道。

    这个认知无时无刻不啃噬着她的神经。她像一只惊弓之鸟,对任何靠近画具箱的人都报以警惕的目光,连王余随口问一句“月月你颜料盒放哪了”,都能让她心跳漏跳一拍。

    军训汇演正式日期的逼近,像不断收紧的绞索。整个校园都沉浸在一种高度亢奋的备战状态中。操场上,口号声震天响,脚步声整齐得如同擂鼓,汗水在阳光下蒸腾成一片模糊的热浪。与之相对的,是免训生们愈发明显的边缘感。

    他们被赋予了“重要任务”——林月明和另外两个美术生负责汇演全程的摄影和速写记录;几个文笔好的免训生负责撰写通讯稿和广播稿;还有几个负责后勤保障,管理饮水、急救包等。任务听起来重要,实则将他们牢牢钉在了操场边缘的遮阳棚下、主席台侧面的工作区,成了这场热血沸腾的集体盛宴中,一群格格不入的旁观者。

    林月明强迫自己投入工作。她端着相机,透过取景框捕捉那些充满力量感的画面:烈日下绷紧的年轻面孔,汗水浸透的后背,踢正步时带起的尘土,教官嘶吼时脖子上暴起的青筋…取景框像一个安全的屏障,隔开了她与那个喧嚣世界的直接联系。她只需按下快门,记录光影,无需参与其中。

    然而,镜头总会不可避免地扫到那个身影。

    江潮生。

    作为高一(3)班的“方阵负责人”(尽管免训),他并未站在方阵里,而是像一根沉默的标杆,立在方阵侧前方的指定位置。他穿着和其他同学一样的迷彩服,扣子却依旧一丝不苟地扣到最顶端,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部分眉眼,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他手里拿着文件夹和秒表,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方阵的每一个动作,偶尔拿起挂在胸前的哨子吹出短促的指令,声音透过简易扩音器传出,冷静而清晰。

    他完美地扮演着协调者的角色,冷静、高效、无可挑剔。但林月明的镜头,却像被磁石吸引般,总是不由自主地捕捉他那些细微的“异常”:

    *  他看秒表的频率高得惊人,几乎每隔几十秒就会垂眸扫一眼手腕。

    *  在烈日的暴晒下,他的脸色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苍白,汗珠沿着鬓角滚落,滑过紧绷的下颌线,但他站姿依旧笔挺,没有丝毫晃动。

    *  有一次,一个方阵步伐混乱,他快步上前纠正。动作间,迷彩服袖口微微上滑,露出了腕间那块智能手表。屏幕似乎亮了一下,闪烁着林月明看不清的数字。他立刻不着痕迹地拉下袖口,动作快得像一道残影。

    *  预演休息间隙,其他学生干部都抓紧时间喝水、扇风、说笑,他却独自走到远离人群的树荫下,背对着众人,从裤袋里摸出一个小巧的银色盒子(不是药瓶),迅速打开往嘴里塞了什么,仰头咽下。整个过程不超过三秒,快得像是训练过千百遍。

    每一个细节,都像一块拼图,在林月明心中悄然拼凑着一个模糊却危险的轮廓。他不是简单的“低血糖”。他藏着一个和她一样,甚至可能更严重的秘密。这个认知,在恐惧的底色上,涂抹了一层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秘的兴奋。她像一个躲在暗处的观察者,窥探着另一个伪装者的破绽,仿佛这样就能获得某种扭曲的安全感。

    汇演前一天的下午,校医室突然通知免训生去领取“特殊保障包”——里面是一些清凉油、人丹、创可贴和补充电解质的冲剂,算是学校对不能参训学生的一点关怀。

    林月明磨蹭到最后才去。她实在不想再碰见江潮生。推开校医室虚掩的门,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里面只有校医和一个背对着门、正在低头签字的身影。

    那挺拔的背影,那扣到顶端的迷彩服领口…是江潮生!

    林月明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就想退出去。

    “林月明?”校医抬头看到她,热情地招呼,“快进来,正好,你的保障包在这边。”她指了指江潮生旁边的桌子。

    退路被堵死。林月明硬着头皮走进去,刻意绕到桌子的另一侧,离江潮生尽可能远。校医转身去里间拿东西。

    小小的校医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操练声和墙上挂钟的滴答声。林月明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她死死盯着桌面上那个印着她名字的牛皮纸袋,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江潮生签完字,放下笔。他没有立刻离开,也没有看林月明,只是微微侧身,目光落在窗台上几盆绿植上。阳光透过窗户,在他侧脸上投下明暗分明的光影,镜片后的眼神晦暗不明。

    他伸出手,拿起桌角一个校医室公用的按压式免洗消毒液,慢条斯理地挤了一点在手心,然后仔细地、近乎偏执地揉搓着每一根手指,连指缝都不放过。消毒液刺鼻的酒精味在寂静的空气里弥漫开来。

    林月明僵硬地站着,一动不敢动。她能感觉到他无形的压迫感,像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漫过来。他在等什么?还是在无声地宣告他的存在?

    就在林月明几乎要窒息时,江潮生终于停下了揉搓的动作。他摊开双手,让残留的酒精在空气中挥发。他的目光终于从绿植上移开,极其缓慢地、落在了林月明紧紧攥着衣角的手指上。

    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力量。林月明感觉自己的手指像是被那目光灼伤了,猛地一缩。

    “明天汇演,”江潮生开口了,声音低沉平缓,像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公事,“你的摄影点位在主席台右侧第一机位。七点前设备调试完毕,流程表在袋子里。”他指了指林月明面前的牛皮纸袋。

    “嗯。”林月明从喉咙里挤出一个音节,依旧没有抬头。

    “天气热,保障包里的电解质水记得喝。”他又补充了一句,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是关心还是例行公事。

    林月明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是在提醒她注意身体?还是…另有所指?

    没等她细想,江潮生已经转身,拿起自己的文件夹和那个同样印着名字的保障包,向门口走去。经过林月明身边时,带起一阵微弱的、混合着消毒液和一种若有若无药味的凉风。

    就在他即将拉开门的那一刻,他似乎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极其低微的声音,几乎被门轴转动的吱呀声掩盖:

    “收好自己的东西。”

    门关上了。

    林月明僵在原地,后背渗出一层冷汗。

    “收好自己的东西”…

    是指流程表?保障包?还是…画具箱底层那张要命的复印件?或是…她这个人本身?

    校医拿着她的保障包出来,热情地塞给她。林月明机械地接过,手指冰凉。牛皮纸袋沉甸甸的,里面似乎不仅仅装着清凉油和冲剂。

    她抱着袋子走出校医室,午后的阳光刺得她眼睛发疼。操场上震天的口号声传来,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而她,却感觉自己正抱着一个巨大的、随时会引爆的定时炸弹,行走在悬崖边缘。

    明天,就是汇演了。

    她不知道江潮生那句低语意味着什么。

    她只知道,在这片被烈日和口号点燃的激情海洋里,她和江潮生,这两个带着各自秘密的“免训者”,如同两块无法融入的坚冰,即将迎来一场无法预料的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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