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林月明将自己缩进了更坚硬的壳里。
在画室:她避开了所有可能与江潮生单独相处的角落。如果他出现在画室门口检查纪律,她会立刻低头,装作专注画画或整理颜料,手指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他要求值日,她就一丝不苟地完成,动作机械而迅速,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绝不拖延一秒,也绝不给他任何开口质问的机会。
* **在校史馆/图书馆:** 她严格遵守“不得一人待在密闭空间”的规定,总是和王余或其他免训同学待在一起。她脸上的“林氏笑容”练习得更加纯熟,声音刻意拔得更高,笑声更清脆,努力扮演着一个“只是身体有点小问题”的活泼女生。只有在无人注意的瞬间,那笑容才会像断电般消失,眼底只剩下浓重的疲惫和警惕。
遇见江潮生:狭路相逢时,她会提前几米就低下头,加快脚步,像躲避瘟疫一样从他身边快速掠过。如果他开口,无论是公事(“林月明,值日表签字”)还是其他(“空气流通”),她都只用最简短的词语回应:“嗯。”、“知道了。”、“谢谢。” 声音平板无波,眼神始终回避他的镜片。
她像一个惊弓之鸟,竖起全身的羽毛,警惕着任何来自江潮生的风吹草动。她密切观察着他:
他频繁地看表,眉头偶尔会几不可查地蹙一下。
他走路的步伐有时会略快,呼吸在爬楼梯后会变得有些重。
他白衬衫的领口,永远扣到最上面一颗,严丝合缝,仿佛在禁锢着什么。
他握着纪律本的手指,指关节总是用力到微微发白。
这些细微的异常,在“免训”的背景下,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心中激起更深的涟漪和更大的问号。他…是不是也有什么必须藏好的东西?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无法按下去。恐惧之外,滋生出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病态的好奇和…一丝极其微弱的、同病相怜的猜想?但很快就被更深的恐惧压下去——知道得越多,越危险。
军训的日子在口号声、烈日和汗水中一天天推进。操场上尘土飞扬,迷彩服的颜色被汗水一次次浸透又晒干。免训生们成了这片火热洪流边缘的孤岛。他们被安排在树荫下、看台上,或做些文书、后勤工作,或像林月明这样,承担起军训海报、简报、活动记录等宣传任务。
这天下午,军训汇演预演在操场举行。震耳欲聋的进行曲,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嘹亮的口号声,混合着飞扬的尘土和灼热的空气,构成一幅充满力量感的画面。林月明和其他几个免训的宣传组成员坐在主席台侧面的遮阳棚下,面前摆着画板、相机和记录本。她的任务是速写几个方阵行进的关键画面。
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铅笔在纸上快速勾勒。画着画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主席台下方——教官和部分学生干部聚集的区域。江潮生果然在那里。他站得笔直,手里拿着文件夹,正和一个教官低声交谈着什么。阳光落在他扣得严严实实的白衬衫领口和一丝不苟的头发上,反射出冷硬的光。他看起来和周围汗流浃背、大声吆喝的教官格格不入,像一块误入熔炉的冰。
就在这时,负责总协调的教导主任拿着大喇叭,开始核对最终参加汇演的方阵名单和负责人。洪亮的声音透过扩音器传遍操场:
“高一(1)班!方阵负责人:李强!… 高一(2)班!方阵负责人:张伟!… **高一(3)班!方阵负责人:江潮生!** … 嗯?等等…” 主任的声音顿了一下,低头翻看手里的名单,眉头皱了起来,“江潮生?高一(3)班班长,江潮生同学在吗?”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林月明,都瞬间聚焦在那个站得笔直的身影上。
江潮生向前一步,声音清晰平稳地回应:“到,主任。”
“你的名字怎么在免训名单里?”主任的声音带着疑惑,通过扩音器放大,“这名单是校医室和人民医院开证明汇总的,我记得你是班长,身体有什么情况?”
操场上的喧嚣似乎在这一刻都静了一瞬。无数道目光,好奇的、探究的、惊讶的,齐刷刷射向江潮生。
林月明的心脏猛地一跳,铅笔尖在纸上戳出一个深深的洞。她也死死盯着江潮生。他也有免训证明?!和她口袋里那张一样,发潮、黏腻,藏着不可言说的秘密?
只见江潮生面不改色,甚至微微挺直了背脊,声音依旧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报告主任,是低血糖。军训初期训练量大,出现过几次眩晕症状,医生建议避免剧烈运动和暴晒,开了证明。校医室有备案。” 他回答得滴水不漏,理由充分,语气坦然。
主任“哦”了一声,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点点头:“行,知道了。那你负责协调好就行,别硬撑。下一个班,高一(4)班…”
话题很快被带过,操场上重新恢复了震天的喧嚣。仿佛刚才那小小的插曲从未发生。
但林月明的心却再也无法平静。她看着江潮生重新站回原位,侧脸在阳光下显得轮廓分明,冷静得近乎完美。低血糖?他刚才说话时,气息平稳,站姿如松,哪里有一丝低血糖患者的虚弱?而且…他手腕上那块表!那块会无声闪烁数字的表!
一个冰冷的、清晰无比的认知,如同闪电般劈进她的脑海:
江潮生也在撒谎!
他用一个看似合理的“低血糖”借口,完美地掩盖了另一个更严重、更需要隐藏的秘密!就像她用“紫外线过敏”、“不小心划伤”来掩盖那些橡皮筋勒痕和创可贴下的伤口一样!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共鸣感瞬间席卷了她。恐惧依旧存在,但其中掺杂了更复杂的东西。他不是高高在上的、洞悉一切的审判者。他脚下踩着的地基,和她一样,是摇摇欲坠的谎言和无法示人的病痛。
汇演预演结束,免训生们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林月明心不在焉地整理着画稿,手指还有些发凉。
“林月明。” 一个熟悉而平静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她身体一僵,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绷紧了脊背。是江潮生。
她没有回头,只是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纸,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放在了她的画板边缘。那只手的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十分干净,但指腹似乎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凉意。
“你的免训证明复印件。” 江潮生的声音近在咫尺,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清晰,“汇演正式流程需要提交备案。原件自己收好。”
林月明的目光落在那张纸上。洁白的A4纸,清晰地印着她那张“发潮证明”的内容:姓名,班级,医院公章,还有那个刺目的诊断结论简化版——“需避免剧烈运动及暴晒(原因:免疫系统相关)”。
她的心猛地一缩。他不仅知道她的药,还掌握着她的证明!这张复印件,就像他放在工具柜里的药瓶一样,是无声的宣告和冰冷的提醒。
她僵硬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张纸,冰凉的触感让她几乎想缩回手。她飞快地将纸抓起,胡乱塞进画夹里,始终没有抬头看他一眼,更没有说一个字。
“好好收着。” 江潮生留下这意味不明的三个字,脚步声便远去了。
林月明紧紧抱着画夹,仿佛抱着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炸弹。画夹里那张薄薄的复印件,此刻却重逾千斤。她抬起头,望向江潮生离开的方向。那个挺直的背影正穿过喧闹退场的人群,夕阳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孤独的影子。
恐惧依旧盘踞在心底,像一条冰冷的蛇。
但此刻,在这恐惧的阴影里,滋生出了另一种更复杂、更幽暗的情绪——一种被捆绑在同一条沉船上的、无法挣脱的宿命感,和对那个同样在深渊边缘行走的身影,难以抑制的窥探欲。
她知道他的秘密了吗?不,她只知道他也有一个需要拼命隐藏的秘密。
而他知道她的全部。
这场沉默的、危险的博弈,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