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忱,当年不告而别,是我的错。”
明霁背对着宋枕月,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唯有他头上的发带微微给了她回应。
宋枕月又满不在乎地轻笑一声:“将军说的什么话,若非离开扬州,将军哪儿能有如今的大好前程,又何错之有。”
明霁不知她话中是否含有讽刺的含义,只回头对人一拜:“今日叨扰了,改日再好生叙旧。”
说罢,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院中的梨花被风吹落,宋枕月仍旧保持着目送明霁的姿势。
站在门里,只露出一半的身子,浅绿色的衣裙微微鼓动着,叫嚣春天的肆意。
半挽的发有些许杂乱,眉眼里抹不开浓浓的愁。
“明霁,你这般落荒而逃,到底是何意。”她喃喃,又感叹不争气的自己,分明早已经要将这个人忘记。
“人都走了,还在这思念呢?”浮光扬着笑从垂花门进来,一副欣慰的模样。
宋枕月面颊发烫,被戳中了最隐秘的少女心事,浅浅往后退了半步,把自己放在门框阴影里。
“娘子莫要打趣我了,明小将军那般风光霁月的人物,怎可是我肖想的。”她低低却又带着几分诚恳的嗓音从半掩的门框里传来。
浮光微笑,仿佛是过来人,知宋枕月脸皮薄,也不再扰她,只叮嘱一句:“听闻那明小将军本也是寒门出身,你也靠一双手打拼到如此名气,哪儿就不敢肖想了?”
宋枕月附和地笑着,想起她一路来京时听得最多的便是明家。
明将军如何英姿飒爽,明夫人如何雍容华贵,更是将那明小将军夸上了天。
听闻陛下最宠爱的六公主也看中了明小将军,听闻明小将军拒了公主好意,公主仍旧不曾死心。
连公主都看上的人,她凭什么去争抢。
夜里她便做了个梦,梦里皆是旧时记忆。
邻家有个大哥哥,儿时你们本没有几分交集,直至同是参军的父亲归来,他的父亲带来了她父亲的遗物。
幼时她不懂事,却只是一味地责怪邻家大伯不曾将她父亲带回。
明霁只大她两岁,却早就像个小大人一般安慰她:“不如我做你的哥哥,我的父亲亦是你的父亲。”
宋枕月兴冲冲回家告诉母亲,明伯伯日后就是她的父亲,气得宋母当即带着小枕月去明家道歉,明夫人表示童言无忌无需在意。
可宋枕月与明霁的梁子结下了。
二人一同长大,明霁上私塾后将所学一分不藏全教给宋枕月。
是宋母发觉了宋枕月刺绣的天赋,也好生培养,二人便一同度过了许多年。
直到最后一次明将军回家,带回来浩浩荡荡的大部队,彼时他容光焕发,言说要将明家迁往京城。
宋枕月从绣娘那儿归来时,便只见明家一座空院子。
后来当时村里的里正见宋枕月年岁稍长,模样愈发标志,起了心思,吓得宋母连夜带宋枕月离开了那个破落的小村庄,去了扬州其他地方。
宋枕月也争气,宋母病倒后宋枕月靠绣品卖钱,却仍旧没挽回宋母的命。
她凭借高超的手艺名声大噪,将本名宋忱化作宋枕月,开了枕月阁。
后又得京城赫赫有名的锦绣阁邀约,秉持着人往高处走的理想,不愿偏安一隅,毅然决然北上,又遇故人。
梦中宋母咽气时那一刻历历在目,颤抖着交代宋枕月:“人生在世,遵从本心。”
宋枕月于梦中惊醒,冷汗淋漓,望着屋外连绵细雨,提不上精神。
汀兰来敲门,听闻宋枕月嘶哑的声音,才发觉该是病了。
浮光闻言连忙带着大夫匆匆赶来,好在诊断后得知是春寒时节染了风寒,开服药休息几日便好了。
汀兰起身将大夫送出门去拿诊金。
“给娘子添麻烦了。”宋枕月哑着嗓子露出几分歉意。
浮光满是自责,掖了掖被角,皱眉道:“原是我照顾不周,这京城本就比扬州寒冷,倒春寒更是猛烈,怪我没早些准备。”
宋枕月望着眼前懊恼的女子,只觉心头微暖。
她摇了摇头:“我本就身子弱,初来乍到水土不服也是正常的,娘子平日里对我多加照拂,已是不胜感激。”
浮光捏住她冰凉的手指,颇为心疼地问道:“你来京城可有后悔?”
宋枕月摇了摇头:“从未后悔。”京城远比扬州有更多机会,更何况,她重逢了故人。
“日后我便认了你这个妹妹,你唤我一声姐姐罢了,我只觉与你相见恨晚,恨不得没早些叫你来。”浮光将她的手塞进被子里,又弄了个暖炉来。
“姐姐,”宋枕月柔柔地叫了一声,“我又有亲人了。”
苍白的面色微微一笑,令浮光有些同病相怜的惺惺相惜,更加心酸。
她命人好生照顾宋枕月,又派人去将军府告知夫人的衣裳恐怕要晚几天。
傍晚将军府就来人了,来的依旧是那个少年将军明霁。
明霁也守分寸,站在院里不往屋内去,只客气对着浮光道:“浮光娘子,听人来报说枕月娘子身子不适,在下与枕月娘子是旧识,可问娘子如今身子如何了?”
浮光不知二人过往,只浅笑一声:“枕月娘子大抵是初来京城受不了春寒,将养几日便好了。”
话罢又叹了口气,似不经意间感叹:“到底是亏待了枕月,应了我京城的约,她将扬州枕月阁撂了,孤身一人来京,也没个知己,可怜,可怜。”
浮光摇摇头,尔后恍然:“不曾想将军与枕月竟是旧识,可虽是旧识,这般频繁来往锦绣阁也不妥,将军日后还是注意些,男女有别。”
未曾等明霁开口,浮光行了礼施施然离开,还丢了一句:“枕月在里头等着将军呢。”
明霁得了应,愣了一瞬,抬脚便朝里间去,转过屏风便看见半靠在榻边的枕月。
枕月变了很多,儿时的她活泼明媚,如今却是沉稳又令人捉摸不透。
“将军怎来了?”不知何时她也不再唤“阿霁”二字,过往的情谊蒙了一层厚厚的雾。
“阿忱,听闻你病了,我来看看你。”明霁将一摞糕点搁在一旁,“数年未见,也不知你口味是否变了,便将路过的糕点都买了一份。”
宋枕月望着眼前的男人,仍旧是一身深色衣裳,长发高高束起,做事却一如既往温柔体贴。
于是她感觉有些恼了,分明二人早已不是同路人,偏让他一而再再而三闯进她的生活。
“将军事务繁忙,却也难忘旧情来探望我,实在令我受宠若惊。不过将军如今身份不同,朝堂风起云涌,不知暗地多少双眼睛盯着,还是莫要常来锦绣阁了。”
这是在变相拒绝他的好意了。
明霁一瞬间整个人都黯然下来,轻轻“嗯”了一声,又好似哄好了自己,抬头弯了唇角:“那你好生歇息。”
宋枕月目送他离开,自己又倚靠在榻上,狠狠松了口气,不知是解脱还是难过。
3.
倒春寒很快便过去了,京城又恢复了往日的明媚。
宋枕月也痊愈了,坐在洋洋洒洒的梨花下认真绣着明夫人的那两套衣裳。
既是为故人所做,定然尽心尽力,不仅添了忍冬纹样,还在袖口处落了几朵栩栩如生的梨花。
明霁再也没来过,听闻是到了成婚的年纪,家里催得紧。
浮光见她在梨树下待了一天,唯恐疲乏了,端了糕点茶水,偏要让宋枕月休息。
宋枕月领了情,封好最后一针,叫一旁汀兰收拾好了,接过浮光递来的茶水,享受暖春的夕阳。
“枕月啊,近日倒是没见那将军来叨扰你了。”浮光捏了块糕点,私下里她本就没个形象,仰躺在长椅上。
“姐姐可是说明将军?”枕月也松松地靠在椅上,“那不过是儿时玩伴,一举成了将军,多年前便没再相见,自是不太相熟。”
“你如今也年方二十了,可有考虑嫁人?”浮光暗戳戳打听。
“不曾,”宋枕月面上浮起一个笑,“姐姐尚且未曾婚嫁,我又有何着急呢?”
“也是。”浮光面色恍然,也笑了起来,“遇你可真是相见恨晚。”
二人正不修边幅地有一搭没一搭聊天,汀兰急匆匆赶来,险些被地上石子绊倒。
“慌慌张张,可是出什么事了?”浮光立马正襟危坐。
“陛下今日下了挑选皇商的旨意,”汀兰边说边给自己顺气,“今年锦绣阁也在待选行列。”
宋枕月闻言也惊喜一瞬,起身相迎:“果真?那真是天大的喜事!”
浮光索性也不倦怠了,忙起身拉着宋枕月道:“那可快些准备才是!”
宋枕月也是急急忙忙冲回房里,撂下一句:“待我将明夫人的衣裳赶制好,以便快些有时间应对皇商之争。”
所谓皇商不过是皇宫里挑些市面上好的东西,专供皇宫使用。
一来让皇宫里顶顶金贵之人所用之物质量上乘,又能促进民间产业的竞争,再者,那些选上皇商的得了殊荣,名声鹊起,赚得更多了,谁人都想掺合一下。
往年锦绣阁也并非没入选过,也不知怎的,总是差一口气。
今年有了宋枕月的加入,浮光心想说不定能更上一层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