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府公廨中,陆栩独自坐在长案之前。
面前的长案上摆着供状,刑部刚刚送来,落款孔孟舟,手印鲜红还有腥味。
笔迹一瞧就与贡院拿来的那一份有所不同,就连遣词造句的习惯都不一样,说是丝毫未经逼供,谁都不会信。
他竟招了。状书上的陈词前后不通,毫无因果,却是大包大揽的将最近关于科举所有的荒唐事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行贿真实存在,却不是向监考的任何一位监考官,而是在贡院外无意碰见的一位“供考人”,直言百两银能确保榜上有名。
他信了,他给了,他中了。科举舞弊一时哗然之时他却心生不安,生怕被牵扯出来的就是自己那位“供考人”所认识的考官,生怕到最后能牵扯出来自己。
于是恶从心生,杀人灭口。
他甚至都不知道,那所谓的“供考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样貌描述也是最寻常,毫无特色。
也无人提及,那所谓百两银,从何而来。
此题如今,成了无解。
只有一点,状书上字句未提骆子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屋中有利器划破空气的声音,但那声音离得很远就停止了,并不近陆栩身边。
陆栩身形丝毫未动,屋外却瞬时嘈杂。
屋内正中,有一只小小的标。
陆栩用手帕垫着,将那标从地上拔出,标上绑的纸条不能再明显。
“今日酉时,广穹楼,请君上座。”
这瞧着像是对他发出的邀请。
若不是那个“君”字用了掺着金粉的朱砂来写的话。
是什么人,居然胆大包天到以为仅凭一张纸条就能让他请君临天下的天子出宫?
屋外嘈杂依旧,陆栩拉开房门,立时就有小吏站在门口:“少府令?”
“何事喧哗?”即便是知道答案,陆栩也装模作样问上一句。
那小吏看起来话堵在嗓子眼有些难以启齿,但最终还是声音低低的回答:“有刺客。”
陆栩的失望涌上心头,还在嘈杂就说明此人来去无踪,锦衣府的确已经无能成这个样子了。
“刺杀何人?”
“无……无人。”
陆栩面无表情的斥责:“即无人遇刺,刺客一词又从何来,闹的这么大,是想让人都知道我锦衣府尽是无能之辈么?”
“少府令息怒。”那小吏忙不迭的跪倒在地上,跪的却不十分安稳,战战兢兢。
此事对他来说是实在是无妄之灾。
“唤王捷来。”陆栩转身回了屋内。
门悄无声息的在身后合上。
王捷到时,屋外已无声响,想来是那小吏将话传到了。
“最近可有广穹楼的什么消息么?”陆栩问。
王捷本以为自己前来是为刚才的嘈杂来领罚的,却没想到自家大人开口问的却是完全不相干的事情。
“前两日,七王府的管家去订了广穹楼的包场。”
“定的何日?”
“就是今日。”
现下子时已至,算得上是今日了。
倒是没想到,牵扯的是七皇子萧璟钦。
陆栩下意识的就想起卓逸君那个蹩脚的“美人计”,目光落在被自己拿在手上的纸条上:
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陆栩看向王捷,问:“济安楼那边,有什么动静么?”
卓逸君的“美人计”实在大胆,陆栩不敢轻举妄动,生怕自己一个没有看住,这小丫头就真的跑去了七王府上。
这样的胆大妄为,除了把自己的命赔上,什么也做不到。
王捷摇摇头,济安楼虽然离的近,但线报却不是日日都来。想想也是,两个女子带着一个还未及笄的小丫头,能翻出什么风浪来。
手下人心中这样的小九九,陆栩不清楚,但此事若是说与卓逸君没有半分关系,他却实在无法相信。
但陆栩更清楚,这不可能是卓逸君一个人的手笔。
这样在锦衣府来去自如的轻功,可不是一个脚步声深一脚浅一脚的小厨娘能练出来的。
王捷皱着眉头想了许久,还是摇头道:“没什么特别的。卓姑娘今日又去了刑部,只是远远的瞧着,并没有进去。那个唤作玉竹的小姑娘倒是去了骆府。”
小玉竹不是第一次骆府,这并不稀奇。
陆栩点了点头,随口问道:“何时去的?”
王捷愣了一瞬,答:“申时末。”还未等陆栩再问,便匆匆出门,不到一盏茶功夫又折返回来抱拳向陆栩道:“尚未见回楼。”
去骆府不是什么稀奇事,但入夜未归便不一样了。
她竟果然有谋划么?甚至有可能要搭上自己的性命,所以要借着骆阁老的手护好自己在乎的人?
陆栩套上自己的披风,来不及走门,翻身便从屋檐离开锦衣府到了桑杞巷中。
巷中静静悄悄,济安楼门前常点的灯笼也没有亮。
陆栩试探的敲了敲门,门闩着,无人应答。
这对陆栩实在不是什么难事,借着旁边水缸做台阶,又一个翻身进了济安楼内的小院。
楼内也漆黑一片,寂静中没有一丝多余的声音。
就连本该有的在熟睡中无法刻意隐藏的呼吸声也没有。
陆栩将脚步放到最轻,推开了厨房旁边小屋的门。
这门倒是没有闩,在寂静中发出吱呀一声。
屋内无人。
果然无人。
陆栩倒是毫不意外,折身去了厨房。
厨房灶台内壁冷的仿若几天没有开火一般。
她不会逃。
她有什么理由逃。
陆栩忽然想到那位他从未见过却一直在旁人话中听闻的“胡掌柜”。
心下一冷。
难不成真是灯下黑?
只是此时陆栩无暇顾及其他,快步回了锦衣府,正撞见往外出的王捷。
“大人……您这是……”
“备马入宫。”
跟在王捷身后的小衙役一溜烟跑去备马了,陆栩又问:“卓姑娘自刑部回来就再没出门?”
王捷忙不迭点头:“正是。”
有马蹄声传来,陆栩来不及再交代什么,留下一句:“围好济安楼和广穹楼,不要让旁人瞧见。”便匆匆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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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至,广穹楼大门微微开了个口子,仅能供一人通过。
自楼中出来两个小厮,手中拿着长杆,在门口两侧各挂上了四只点亮的灯笼。
小厮将灯笼挂好,拿着长杆又回了楼中。
不多时,便有马蹄踢踢踏踏的声音由远至近,一辆两架驾的马车稳稳停在广穹楼门口。
一人锦衣华服自马车中出来,自然是七皇子萧璟钦。
门内自然是有人时刻瞧着的,只等萧璟钦一靠近,红楠的雕花大门就被人从里面拉开,一身珠宝的掌柜花娘面上挂了十成十的笑:“七皇子殿下。”
萧璟钦只是随意点了点头,目光随意扫过广穹楼内的装潢。
这地方他来了几次,楼内瞧着便没有什么新鲜的了。
“石榴姑娘已经备好了,还是天字号房。”
石榴是萧璟钦上次来时瞧的舞姬。
“没有什么新人么?”
萧璟钦眉头一蹙,瞧着有些不耐烦的意味。
花娘面上的笑容僵了一僵,随后便又舒展开来:“不敢欺瞒殿下,有倒是有,只是进楼的时间尚短,一应规矩礼仪还没有教好,怕坏了殿下的兴致。”
萧璟钦似是随意的哼了一声,不再言语,提步就忘二楼走。
花娘就跟在萧璟钦身后一步处,语气放的很柔软:“殿下是贵客,本轮不到她这样的雏儿出来伺候的,故而远远的打发了出去。殿下要是一时想图个新鲜,奴家便找人将她招呼了出来。只是也不好叫皇子干等,不如……先瞧着石榴姑娘?”
萧璟钦并不接话,只一味的往楼上走。
花娘忙的又加上两句:“石榴姑娘刚学了从西边传来的响铃舞,殿下您先瞧个新鲜,雏儿马上就好。”
萧璟钦顿足,眯着眼睛回头一瞥一直跟在身后脸上满是谄媚笑容的花娘,微微点了一点头。
天地真人,这阎王可算是满意了。
花娘心中暗暗祷告,面上的笑容却更盛,纤纤玉指握着与时节不相宜团扇像楼梯上方指去:“殿下,请吧。”
萧璟钦提步又往二楼,只是迈步之前意味深长的打量了花娘一眼。
这一眼,看的叫人发毛。
只是即便身上发毛,花娘也不敢懈怠半分,慌忙一转身,往楼下而去,唤那刚刚入楼的雏儿去了。
天字一号房内,并不是只有舞姬石榴,各色的乐器后坐着穿着制式一样舞裙的姑娘,只待萧璟钦坐定,由亲信斟上美酒,清音出弦,小小银铃随着每一次晃动发出悦耳的声响。
只是那舞姬却是终究与萧璟钦中间隔着一道纱帘,朦朦胧胧的叫人只能看清大致的身影。
萧璟钦却不恼,慵懒的靠着椅背,一杯一杯的饮着酒水,偶尔才往那纱帘后瞟一眼。
一曲清音毕,又由笛音引出一曲高昂蓬勃的战曲来,萧璟钦这才有些不耐烦来,手中酒杯往前重重一摔,在那舞姬面前四分五裂。
“人呢?!”
屋内笛声琴音瞬时乍止,纱帘后密密麻麻的跪了两排人。
门被胆怯的推开,又合上,有人绕开众人,将手伸到纱帘后,递来一只新的酒杯。
亲信接过酒杯,试了毒,重新斟上酒放到萧璟钦面前。
这酒杯与之前被摔的那一只大不相同,各色琉璃拼接,叫人大眼一瞧就知道是与桌面上天青色的瓷器不是一套。
萧璟钦把玩着这琉璃酒杯,勾起一边唇角。
酒水斟的满,让这天皇贵胄这么一晃,倒是洒出不少。
亲信见此,哪还有不知道的,冲着萧璟钦一拱手,便退到了纱帘后,带着一众的乐姬舞姬离开了房间。
“跳吧。”那只剩半杯的酒水最终还是被萧璟钦送入了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