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的寒假很短,过年之后楚彬每天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苍天有眼,他真的想学习的;只是一摊开作业,身边的所有东西都变得前所未有地有趣。作业一拖再拖,直到他忽觉再不写就写不完了,只好强迫自己开始动笔。
临近开学的某天晚上,他第无数次被数学题气到爆炸,干脆一推桌子站起来,打开窗户,对着冬夜的寒风一顿猛吹。凛冽的冬风冷却了他的血液,也送来了熟悉的声音,“……哈哈哈,真的吗?我的天呀,这也太离谱了。”
是姐姐的声音。
楚彬透过窗纱向下眺望,看见楼下姐姐的单薄身影。十分钟前,姐姐说要去买点东西,便出了门。现在她在打电话。
姐姐在家从不会发出这种轻快的笑声。
寒假回家之后,姐姐几乎每天都闷闷不乐。可此时她的语气却相当欢欣雀跃,甚至轻微地上扬了语调——她在跟谁打电话?
楚彬立在窗边,人偶一样,一动不动地听姐姐在楼下讲电话。半分钟后,似乎电话那头的人被叫走了,他听见姐姐说:“嗯,没事,你去吧。……嗯,我知道了。我也想你。”
他的心突然漏了一拍。
姐姐挂了电话,又继续往单元门走。不出一分钟,开锁的声音响了。姐姐走进客厅,“我买了些牛奶和面包,还有酸奶。”他听见她跟父母交代。之后,她的脚步声近了,来到房间外,敲门声响起。
自从搬去外地上大学,姐姐有了进卧室前先敲门的习惯。仿佛这不是他们的卧室,而仅仅是他的卧室似的。楚彬清了清嗓子,“进。”
伊琴进房间后习惯性关上门,转过身,她惊讶地发现自己与一双愤怒的眼睛对视了。楚彬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么焦躁,莫名其妙窝了一肚子火,他把姐姐堵在门边,恶声恶气地说:“你在楼下跟谁打电话?”
“什……你偷听我说话?”
“回声很大。”
伊琴皱起眉,“关你什么事。你寒假作业写完了吗?”
“怎么不关我事?”他出奇地愤怒,用胳膊把姐姐圈在墙角,“你有事故意瞒着我是不是,怎么,你难道有男朋友了?”
姐姐瞪大双眼,楚彬知道自己猜对了。他震惊又悲哀,他想,她有人爱。她在被人爱着。当然,她值得,她配得上被爱。但他无法解释自己为何有种被抛弃的感觉。既然从未被捡起,何谈抛弃?血液在他体内急速奔涌,冲撞着他的鼓膜,他报复似的俯下身,凑近姐姐的脸。他们的呼吸交错。
伊琴被他突如其来的靠近惊到,他再也不是那个她可以随便抱起来转圈的小屁孩了。她看着面前那双再熟悉不过的眉眼,想,这是世界上与她最为相似的人,本应是与她最为亲密的人——和她一同长大,在父母的风雨下抱团取暖,在她的见证下一点点长大的弟弟。如果不是亲弟弟,伊琴会以为他这样是要吻自己。这个想法冒出来的瞬间,她吓了一大跳。
楚彬错把这惊吓当成了对自己的反应,他猛地抽开身。事实上,刚才他太过激动,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会突然凑上前。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烦死了,能不能让我专心写一会儿作业,你出去好不好。”
“……神经。”伊琴留下一句骂,气呼呼地转身离开了房间。
这天晚上,薛楚彬失眠了。十八岁的小青年翻来覆去地想着他那倒错的伦理、扭曲的爱恋,各式各样混乱的情绪在他体内游走,唯独绝望居高临下地俯视他,清高得甚至不屑去参与他意志的纷争。而伊琴沉沉睡着,在梦中,她看到了弟弟。
四岁的弟弟抱住她的大腿,用稚嫩的童声喊她“姐姐”。她明明是那么讨厌他,讨厌他总是喊妈妈为他撑腰,讨厌他总是留下一堆烂摊子让自己收拾,讨厌他总哭得自己心烦,讨厌他的存在。但此时一切厌恶都在小孩子脆生生的童声下分崩离析。伊琴很想弯下腰来,抱住这个和她一样满身伤痕的孩子。她想说,我是姐姐,我本应保护好你,对不起。可话语在她的舌尖消散,她听见自己说出口的只有责骂、抱怨和诅咒。在他们家,没人会说对不起,自然也没人教她如何表达爱意。
梦境转换,她发现自己在参加弟弟的葬礼。薛楚彬死了?她茫然四顾,目之所及的所有人她都认识,父母、老师、同学 ,但回应她的,只有一束束冷漠的目光。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却撞见了十八岁的弟弟,他说,他从死亡的信使那里偷了一点时间,他是来跟所有认识的人道别的。他拉住她的手,笑着说:姐,不用担心我,死亡的感觉比我想象的更好。谢谢你,现在我终于可以走了。
她疯了似的摇头,伸手去够弟弟的脸,他的身影却骤然瓦解,千万块碎片四散开来。
伊琴醒来时,脸颊已经叫泪浸得湿透。她侧头看见弟弟坐在床边,原来是他听见姐姐的哭声,便下了自己的床,拍着她的胳膊把她唤醒了。她猛地坐起身,捧起弟弟的脸。你还活着,你还活着,她喃喃着,幸好、幸好……楚彬露出疑惑的神情,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拽过来一把抱住,她的声音细微难辨,但楚彬还是听懂了:“不要走。”
他猜到了她的噩梦,心底忽然变得很柔软,像有只幼猫在上面轻轻地舔爪上的绒毛。他拍着她的后背,低声说:“我哪里都不会去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