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大学后,伊琴和弟弟打电话的频率参差不齐。他忙着备战高考,总显得急急切切的,而她也不想在他面前显摆自己的闲暇。有时候,弟弟问她最近怎么样,她就开始说些白开水话。她会讲某节课上老师出的糗,校园墙上的八卦,食堂的饭如何如何难吃之类的。但她没有提到,在大学她一个朋友也没有交上。
高考后,她整个人似乎都缩水,她的能力缩小、缩小、再缩小,最后只剩下学习。她只会上课回答问题,下课找老师讨论,老师布置作业她总是第一个完成;她只会和老师们打交道,她只会和人谈学习。升大二之后的某天,一个学妹碰巧路过,问她某栋教学楼怎么走。她热心肠地给学妹讲哪里有学校的地图,又决定亲自把学妹带去目的地。然而,一路上学妹与她闲聊,伊琴变成了哑巴。那些流行文化和网络词汇,那些微表情和潜台词,它们比她做过最难的题还要难。学妹聊起最近网上正火的人和事,她结结巴巴地应和着,笨拙地想要跟上学妹的话题。她与她的同龄人之间有一条巨大的鸿沟,她与她的年龄脱节了。
学妹最后也不说话了,眼神中既疑惑又失望。伊琴心中充斥着对自己的谩骂和斥责,最后爆发出尖叫。那是她思考用的声音、做题用的声音——声音在她体内尖叫,她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只有嘴巴是沉默的。
没人教过她如何应对这些。她的胃又开始痉挛。
冷漠的舍友,冷漠的老师,冷漠的大学——她被丢进了这样一个冷漠的世界,却没人教过她如何应对。
她只好埋头沉浸于学业。她读完所有的老师推荐阅读书目。她获得了令人嫉羡的绩点。最重要的是,她获得了奖学金。伊琴在大学也笑得很少,但在看到奖学金获得名单的时候,她发自真心地笑了。
大三时,一个同级的男生开始追她。伊琴一开始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直到某天晚上二人从电影院出来,男生借口去上厕所,回来的时候,却捧了一束玫瑰。男生白净的脸在月下看起来格外红,他递出玫瑰,羞赧地说:“希望你不会觉得俗气……”
伊琴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今夜的月光是那么澄澈皎洁,她的心也仿佛泡在一池月光里,一圈圈荡出微醺的醉意。第一次和男生牵手——除了弟弟以外的男生。她没有喝酒,却真觉得自己醉了。回学校的路上,她傻傻地问:“你为什么会喜欢上我呀?”男生的耳朵红得像煮熟的虾,“一开始,我只是觉得你很漂亮,但有点冷冷的,有种生人勿进的感觉。之前有一回,我在宿舍楼下和你擦肩而过,你可能不记得了,但你当时穿了件长长的裙子,嘴里还哼着歌。我回过头,看见你的背影,突然间,我觉得特别想要了解你。之后……”他羞涩地撇过头,音量低下去,“……就慢慢喜欢上了。”
随后的一个月对伊琴来说,是宛如月光和玫瑰的日子,那种美好,简直不真实到梦幻。有人耐心地陪她聊天,有人同她一起吃午晚饭;有人会牵着她的手,同她漫步在校园里;有人总请她看新上映的电影,在爆米花边上轻触她的指尖。那时候,她天真地以为她会和他天长地久。
直到她越来越了解他,也了解到他的家庭。富裕、温暖、充满鼓励和支持,充满直率的爱意——对她来说,那是一个陌生到完全无法想象的世界。她不能想象买东西时首先看品牌而不是价格的感觉。她不能想象无论做什么都有父母在背后支持是什么感觉。她不能想象犯错后有人拍着她的背,告诉她“不过是一件小事,没什么大不了的”是什么感觉。她渐渐不能理解他,就像他越来越不能理解她。那个男生很好,真的,他只是一个没有见过世界的暗面的人。他不懂贫穷,不懂侮辱、巴掌和面对试卷时铺天盖地的绝望。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她一提起童年就会反胃干呕。他是那么干净、光明而完整,完整到几乎面目可憎。
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最后是伊琴先提了分手。她早已锻炼出了面对痛苦时本能的麻木。真正感受到刺痛,是在大三下学期的成绩单出来之后,她发现自己的第一反应是“幸好分手没影响期末考试的发挥”。意识到这扭曲的那一刻,她听见自己的心叹了口气,那是彻底对爱情之类的亲密关系感到绝望了。
她真希望自己从未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