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言

    秦昭明的养父是方士,能测生死无常,观王朝兴衰,人称秦半仙。

    他死后,皇帝为他的养女们赐婚,婚配对象都是京城里的大红人。

    四王爷有纯善之名,曾赴灾区与民同食,民心所向。

    福王闲散恣意,寄情山水,三代不出封地。

    丞相贤能,忠于爱妻,成为京城佳话。

    将军貌比潘安,年少武勇,镇边疆,御外敌。

    但在秦昭明的眼中,她预见了每个人的死相。

    一个头戴凤冠,在皇宫内被鸩杀殉葬。

    一个饿得瘦骨嶙峋,啃着馒头,被白绫勒死。

    一个被身边人一剑穿胸而过。

    一个在满宫悲恸,万众瞩目下病逝。

    这让她怎么选?

    这倒霉日子得算回一个月前。

    当时,她正如往常一样,在边州军营里喂鸡。十月的边洲已透出森森寒意,猎猎西风卷起沙场边半黄的狗尾草。

    秦昭明踩在沙壤上,皮弁束起的长发沾满草屑,裤脚被风刮得紧贴小腿。一把草籽混着麦麸洒下去,小鸡们咯咯咯地追着吃,有几只昏头转向的,撞到她靴子上,又滚做毛茸茸的一团。

    如果她的养父在此,定要掐着指头,神神叨叨地说什么,天气反常,漫长酷寒降至,大凶。

    但秦昭明学艺不精,看不懂天象。

    "咳咳...我说,玉面郎..."泥腿子老兵斜倚在歪脖子树下,发黄的布条缠着脚踝,声音嘶哑,"人都没的吃,您还舍得用麦麸喂鸡子,这些个小东西活不久的,怕是一入冬就要给雪娘娘当贡品喽。"

    “你别管,我有自己的节奏。”

    不久,一个满脸黧黑少年跑了过来,粗布衣服上满是补丁。他嗤嗤地憋着笑,远远地大喊:"小白脸,快收拾细软!萧将军说,你原是广云城正头千金,将军让你收拾包裹回家享福去。"

    “滚!”

    秦昭明的嗓音淬着边关特有的粗粝。她只当少年开玩笑,熟练地拿扁担把人打走,继续闷头铲鸡屎。

    后来萧将军亲自来唤她。

    萧泽仁将军不过廿五之龄,已立赫赫战功。朱雀街上说书人总爱抚尺长叹,若使萧郎临瀚海,何至胡马度阴山?

    可惜当年抗击北蛮的不是萧泽仁,大月朝现被逼到退守两广的生死存亡之境。

    秦昭明刚收拾好,一抬头就看到萧将军腰佩长剑,骑在马上,斜睨众人。日头在眉弓处投下锋利的阴影,他明明生就潘安之貌,浑身却透出千军辟易的凛冽杀机。

    三年前秦昭明便见过这柄饮过百人颈血的凶剑,彼时少年将军单骑破阵,剑锋过处血虹贯日,恍如战神降临。

    经过一番解释才知晓,原来是广云城刺史花了重金,求名动天下的方士算了一卦,发现自家千金居然流落边州,而身边养了十八年的是个假千金。

    这方士,正是她的养父,秦半仙。

    这真千金,正是边州夜甲营的队正秦昭明,军营人称玉面郎。也有简单粗暴的,直接喊小白脸。

    冷冷讲完背景,萧将军思考再三,翻身下马,神情严肃。

    "金府世代为官,家风甚严,你若待得不开心,随时回来。"

    "去金府能吃饱饭吗?"

    "。。。能。"

    "那我去了。"

    秦照明收拾好东西,转身要走,又听到萧将军的声音传来。

    "昭明,昔日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此生只要有我萧某之处,必有你容身之所。"

    "将军的恩情早在战场还完了。算起来,我还欠将军好几条命呢,等我到了金府,偷粮食给你送来。"

    "不可行窃!"

    秦昭明服从安排,麻溜儿地回土屋收拾行礼。东西不多,一柄木剑,一个口粮袋子,一副布甲,几块立功后受赏的银子,仅此而已。

    铁剑不能带回去,要留给兄弟们。

    鸡子留给萧将军照顾。若实在顾不上,就扔到马厩里,让它们自己抢点草籽麦杆吃吧。

    营里的大兵们在旁边儿啧啧称奇。

    “我就说小白脸长得太过俊俏,一定是女的,你们非不信。”

    “我没不信,我的意思是无论昭明小兄弟是男是女,她都是咱的兄弟。”

    “切,人家现在要去刺史家吃香的,喝辣的,哪个稀罕你这兄弟?”

    “玉面郎真的成了刺史家的郎君了,到刺史家应该能放开肚皮吃,一顿不止十个大馒头,还是肉馅儿的。”

    他们傻呵呵地笑着看她。

    秦昭明也瞧着这帮泥腿子大兵,每个人脸上都有菜色。今年军饷吃紧,大家的口粮都不够,萧将军去朝廷要了许久的粮,没要到。

    才十月初,天气就冷了下来,大家的袄子都破了洞,露出薄薄的棉絮,也没钱换。北风一吹,所有人都冻得缩着脖子打哆嗦。

    饶是如此,此刻他们看着她,脸上都是真心地高兴。

    过去的十二年里,他们在战场上给彼此挡过刀,背靠背,以命护命。

    秦昭明背上小包裹,坐上了刺史家的马车,“兄弟们,走了。”

    他们乐呵呵地挥手,“有空回来看看。”

    “记得写信。”

    “你又不认得字,有信你也看不懂。”

    “萧将军认字,让他读。”

    “算了,还是一辈子别回来了,留在城里快活吧。”

    马车里面铺着松绿缎面的被褥,放着同色苏绣的坐垫,金丝手炉烧着银炭。

    暖风熏得人欲醉,哪管窗外边疆寒。

    今年早春北蛮食物紧缺,开过年就南下,以雷霆之势入侵大月。大月军队节节败退,撤到两广才勉强守住。

    冬日里,京城里各大世家的小姐少爷们,还就着漫天雪景,赏梅赋诗,酌酒宴请。现在已然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四天后,走到广云城外的驿站,远远望见一位男子在檐下候着,身着华美丝绸袍子,披黑羽大氅,俨然一幅世家子弟的样子。

    周围烧碳的,围挡的,布食的下人,围了一圈。

    秦昭明听力很好,还未走近,就听见驿丞行礼讨好这男子,“刺史大人治下太平,百姓皆歌功颂德,真乃万家生佛。今日得见公子风采,实乃驿站之幸也。”

    那男子朗声大笑:“大人谬赞。今日我来接妹妹回家,她流落外面数年,想必吃了大苦头。家父让我在此设宴,为妹接风洗尘。”

    身旁的下人递上礼盒,两人又是一翻吹捧。

    等秦昭明的马车停下,那尊贵男子起身迎接,却被马车上的人吓了一跳,愣在当场。

    秦昭明低头打量了下自己,一身旧布衣,虽然常洗,但缝隙里到底是有洗不干净的血迹。

    前几天刚跟流寇作战,因此她脸上也挂了彩,还没好全,左眼一块熊猫似的乌青,右脸一条长长的血痕,像条摸爬滚打的野犬。

    而对面,鎏金车帘被染着凤仙花汁的指尖挑起半阙,露出一张粉面,与秦昭明形成鲜明对比。透过紫檀木窗,能看到这女子身着藕荷色缕金挑线裙,头上的步摇随着马车晃动,雪狐风毛领口间露出的肌肤,莹润恰似羊脂玉髓,一副娇柔温婉的世家贵女模样。

    纨绔男子有些厌恶地白了秦昭明一眼,“这位兄弟,为何坐在我金家的马车里,我家妹妹又在何处?”

    “不认识,不知道。有人说我是刺史家女儿,让我上车。”

    男子震惊,似乎不知如何应对。

    倒是那女子垂眸抚鬓,柔柔地开口:“可是秦姐姐来了,真让妹妹好等。哥哥他口直心快,心思不像女子这般细腻,若得罪了姐姐,还请包涵。天寒地冻,秦姐姐快来车上暖暖。”

    随着她的动作,苏合香气从车内传出,那葱白指尖拂过袖口缠枝莲纹时,仿佛无意般露出腕上的和田玉镯;云鬓轻拢处斜簪一支累丝金凤步摇,衔着的东珠随着颔首动作轻颤,无声地展现着世家贵女的奢华。

    秦昭明仿若无睹,径直走过男子身边,顺手拉起衣服下摆,把驿站旁摆出来的吃食倒了一半,兜在怀中,大剌剌地上车了。

    车外那男子终于回神,骂骂咧咧:“怎会有如此言行粗鄙的女子,成何体统。我可没有这样的妹妹,像个饿死鬼投胎。”

    确实,秦昭明已经饿了好几个月了。在军营里,幸运的话,一天能喝上喝一碗粗麦粥,稀得能反光。今天听这男子说,为自己设了接风宴,那还不好好地吃一顿?

    帘子一放,车厢里暖香浮动,脚塌下烧着银碳盆,那女子手上还握着鎏金暖笼,很是怕冷。

    车内只剩下二人,女子收起那副娇弱温柔的模样,对秦昭明的敌意溢于言表。

    “金府世代为官,乃世家名流,家风严苛。秦姐姐在外不曾读过《女诫》《内训》,不懂礼数,可以理解。但入府了就要更加小心。否则,怎么配做金府的大小姐?”

    秦昭明不语,只是猛猛吃。

    女子见她不答复,声音更加尖利,“姐姐不会以为自己是亲生的,就高人一等吧?金家要的是体面的贵女,不是下里巴人。”

    秦昭明继续沉默,不停往嘴里塞着食物。她并不是在忍让对方,而是在她的人生中,动口舌实在毫无意义。

    四岁前,她和乞儿抢食,靠的是身形矫健,抢了就跑。

    四岁后,被秦半仙收养,过了几年好日子。

    十岁那年,又被送进萧将军的军营里。北蛮来袭,两军相遇,吵个昏天暗地有屁用?最后比拼的还是谁的拳头硬,谁的实力强。

    女子见对方不理她,更气了。到了金府门口,要下车时,她突然直挺挺地栽了下去。

    那位哥哥,原本从前方的马车上下来,一回头看到这一幕,连忙赶了过来 。

    「簪雪妹妹,我的好雪儿,你没事吧?」

    原来那女子名为金簪雪。

    金簪雪脸色苍白,捂着脚踝,杏眼一眨,大颗大颗的眼泪砸了下来,摇头不语。

    一身官袍的刺史大人和浑身绫罗的刺史夫人原在堂内等候,见此情景,赶紧走出来,围到她身边。

    金簪雪见人齐了,抽泣道:“刚刚我要下车,不知怎的腰上突然传来一股力道,我便跌了下来……”

    她话音未落,那哥哥已经横眉立眼,怒道:“秦昭明,你刚回来,还未认祖归宗,就敢如此放肆?我金煊翊见过的人海了去了,一眼就看出你品性不行。”

    金簪雪拉住哥哥金煊翊的袍子,无助地落泪 。

    “阿兄,姐姐她定然不是有意的,想必是在军营待了太多年,从未坐过马车,不知道下车的规矩,所以才会撞到我。

    姐姐怨我也是应该的。毕竟是我占了姐姐的位置,姐姐受的苦,也理应由我来偿还。

    姐姐要是不原谅我,我就一直跪着。”

    金簪雪哭得声噎气堵,涕泪涟涟,做势要跪在地上。急得刺史和夫人伸手来扶,不停地劝她。

    秦昭明吃掉最后一个点心,拍了拍手,单手扶窗棂,鹞子翻身,从车窗飞身而出,长腿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度,她劲瘦的腰一挺,如猫一般轻松落地。

    而后一拳打到车上,“嘭”地一声,木头车身上被打出一个洞来,惊得四下一片安静。

    秦昭明拔出手来,轻松地甩了甩木屑,不以为意。

    “如果是我出手,你的骨头早断了。下次编个聪明点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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