杖责

    金簪雪惊得瞪大眼睛,大概身子确实娇弱,被吓得顺势一歪,晕倒在哥哥的怀里。

    哥哥急得打横抱起妹妹,直往府里冲,“来人,快叫医师。”

    刺史夫人急急地跟在后面,走了几步又回首,眼睛直愣愣望着这个新归家的女儿,见秦昭明虽衣衫破败,但眉眼轮廓和自己年轻时一摸一样,已然知道她确实是金家之女,不禁双眼垂泪。

    “我可怜的女儿,怎么天意如此弄人。我知道你流落府外吃了许多苦,心里必然有怨气,但何苦对雪儿发作?当年雪儿也不过是个襁褓中的孩童,又不是她害了你,你为何针对她?”

    说罢,追着金家兄妹而去。

    刺史原本还稳着情绪,但此刻见秦昭明一幅兵痞子的站姿,没有半点名门贵女的影子,不禁失望。

    “我金氏累世簪缨,家风严谨,女儿家怎能逞拳脚威风。你现在这副模样,让金氏家风何存?

    你祖父任通奉大夫时,可是将'女慕贞洁'四字请文待诏题作中堂匾额!你居然和军营里的男人们厮混一处,本就犯下大错。念你年少无知,本想好好教导你一翻,多读《内训》《女则》,修身养性,来日方长。

    今日你竟效那红娘子流寇作派,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朽木不可雕也!《周易·家人卦》说'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你倒好,难道是想叫言官们参我个'治家不严',让应天府那些寒门举子看我们金陵世族的笑话么!”

    官袍补子上的云雁随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刺史是真的被气到了,狠狠一甩袍袖,转身离去。

    秦昭明一个人被抛弃在原地,雨丝从天上飘下,寂静地落在肩头。不得不说,一路而来,也曾对亲人有过幻想。

    但她只愣神了一瞬,就瞄到了大堂里摆着果子,颗颗红艳饱满,一看就汁水充足。

    边州这样的苦寒之地连新鲜蔬菜都罕见,这样金贵果子一定是由官道快马加鞭地送来,专供刺史府享用。

    “案上那个,我能吃吗?”

    “能,能的…… ”下人结结巴巴回道。

    有一半仆人追着刺史夫妇而去,另一半留下来等着看好戏,结果冷不丁地等到这么个问题,不禁面面相觑。

    “好勒!”秦昭明也不要人引路,自顾自冲进大堂,抓了几颗果子送进嘴里,又偷偷地揣了一大把在兜里。

    金府真有钱。

    有钱真好。

    管家看不下去了,咳嗽一声,主动引秦昭明到自己的小院子,地处偏僻,但清幽简雅。

    “院子里这么多宝贝,万一打碎了,要我赔吗?”

    “小姐说笑了,院子里都是家常用的物件,小姐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如果需要更换,遣丫鬟来拿便是。”

    管家恪守礼仪,回完问题,示意一个畏畏缩缩的小丫鬟来服侍秦昭明。

    院子很好,好就好在院子很偏。

    全府的人都乌泱泱地往金簪雪那边赶,没人注意到秦昭明。于是她趁乱兜了院子里的金银器,翻墙出去,到当铺换成银子,再拿银子买了几头大肥猪,找了辆马车,把捆好的肥猪搬上去,嘱托马夫送去边州军营。还蹭了当铺的笔墨,写了一封信让马夫一同带去。

    信上说:

    【孩儿们,爸爸给你们送吃的来了。猪到了就快点杀了吃,千万别像上次逮到的小野猪,不舍得吃,结果越养越瘦。

    放心,有我在金府,咱们以后有的是肉吃。】

    反正她的大姐之前占卜说,她这辈子就是一个恶女,不守妇道,偷鸡摸狗,杀人放火,无恶不作。那就顺应命运,放开手脚,我一人入地狱,至少让兄弟们吃饱饭。

    金簪雪来看秦昭明时,她正在屋子里琢磨着怎么把那八宝紫檀架卖掉。

    这架子和上面的宝贝能给全军营的兄弟们一人换一件暖和的冬衣,这样他们就不必再受冻寒之苦。

    也许是上次见识过秦昭明的武力,这次她浩浩荡荡带着一众小厮过来。站在人群中,她勾唇一笑,志得意满道:“姐姐这院子真不错,又清净又简雅。”

    最偏的院子,当然清净。

    院子里东西,能卖的都卖了,当然简雅。

    见秦昭明无动于衷,她大胆走进,弯腰耳语,呵气如兰,“你根本抢不走父母和兄长对我的爱,我只要略施小计,一切就都是我的。

    鸠占鹊巢又如何?我只恨当初那个下人还不够狠毒,没有立即掐死你。

    不过你活着回来也没关系,金府唯一拿得出手的千金仍然只有我,你这幅乞丐模样,恐怕要把城里的小公子们都吓死,看哪个婆家敢要你。”

    她以扇遮面,上下打量一番,姿态典雅,眼神却是阴冷。

    未待她再开口,刺史夫人房里的丫鬟突然走了进来。

    “见过二小姐。“

    听到这声称呼,金簪雪一怔。

    丫鬟并未察觉,转头望向秦昭明,“大小姐,本月十五便是您的生辰,夫人已备下宴席,邀请城中贵客赴宴。正式开宗祠,好让您认祖归宗,改姓为金。”

    金簪雪眼底滑过一丝戾气,过去的十七年里,这个生辰宴是独属于她的。

    好在那丫鬟随即对金簪雪道:“二小姐也一同参加宴席,夫人说了,以后这日子就是二位小姐共同的生辰。”

    当着夫人丫鬟的面,金簪雪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容,“雪儿多谢母亲大人。”

    低下头,她的面上浮现一抹恨色,计上心头。

    果然,临近宴席开始时,秦昭明发现刺史夫人赏赐的盛装被割了几条口子。

    新分配到院子里的丫鬟茯苓着急了,“大小姐,咱们快去夫人那里解释清楚,求夫人再赐一条裙子吧。”

    秦昭明摇头,心里很明白,就算去告状,到时金簪雪又哭又闹装可怜,这件事定会轻轻揭过。

    丫鬟更急了,“难道不去宴席了?那岂不是伤了夫人的心?”

    她偷偷拿眼看秦昭明,试探着开口:“也顺了二小姐的意?”

    “谁说不去?换身衣服不就行了。”

    秦昭明出现在宴席上时,上穿棉布深衣,深衣下摆被陈年血渍浸成赭褐色,肘部打着靛青补丁。下穿褐色小口裤,边缘还残留着边洲的砂砾,裤脚严严实实扎在牛皮行缠里。

    金簪雪正与一群世家贵女闲聊,一转头望见了她那身扮相,立刻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其他贵女顺着她的目光望过来,也纷纷地笑起来。

    “雪儿 ,这就是那江湖方士占卜出来的姐姐么?”

    “穿的什么呀,比乡下人还穷酸。”

    “我家的粗使奴婢,也比她像个人样。”

    “簪雪,不是我多嘴,你这位姐姐这幅打扮出现在宴席上,真是把金府的脸都丢尽了。”

    金簪雪面带微笑,一言不发地听着这些贵女的嘲讽。

    等听够了,她欣欣然地高傲道:“姐姐,你也听见了,并非我有意刁难,而是大家都觉得你失礼。

    我身为金府小姐,必须维护金府的颜面。你这身衣服粗鄙至极,毫无世家贵女该有的礼数。姐姐赶紧退下吧,别再丢金府的脸。”

    秦昭明吊儿郎当地笑,扣扣耳朵,并不回应她。

    金簪雪被打量得发毛,愈发生气:“你瞧什么?站没站相,坐没坐相。”

    “没什么,你这冒牌货说起话来,跟你的身份一样,名不正言不顺,声音也像蚊子哼哼,我根本没听清。”

    “你听不懂人话吗?我说你这衣服丢人至极,不配参宴,赶紧离开!”

    金簪雪被戳中了最深的痛处,她失态大声喊出来。

    这一声连前厅的人也听到了,刺史夫人和其余几位年长的夫人匆匆赶来。

    金簪雪扁了扁嘴,又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拉着刺史夫人的衣角,“母亲,姐姐失了礼数,我叫她回去,她偏不听。”

    话音未落,秦昭明右足后撤半步,单膝跪下;右手按左臂,五指收拢如鹰喙扣住臂上的刀带,躬身行礼。

    金簪雪愣住了,不明白她在干什么,世家贵女是不会行这个礼的。

    她不知道,行这个礼的是夜甲营的士兵,夜甲营又称夜不收,因为此营尽是精锐之士,作战凶猛,阎王也不敢收,简称阎不收,后来渐渐传成了夜不收。

    秦昭明朗声开口:“不是我不愿走,而是实在无法苟同簪雪姑娘的话。大家都听见,她说我这么穿丢人至极,但姑娘可知,这是什么衣服?”

    刺史夫人细细打量一番,冷汗下来了,讪笑着试图打圆场,“好好的生辰宴,昭明你跪着做什么。小厨房里有新蒸的马蹄糕,雪儿快带姐姐去尝尝。”

    金簪雪不明白,为什么刺史夫人不责骂姐姐,反而拉偏架,赌气站在原地不接话。

    秦昭明也不接话,朗声道:“此衣是先帝钦赐给夜甲营的战服。”

    夫人和几位贵女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有些女眷还是摸不着头脑,但模模糊糊地感觉不对劲。

    “半年前,夜甲营在镇北河一战,直入敌后,大胜敌兵,连夜护送当时的三皇子,即当今圣上至广云城。

    圣上为感念无数将士亡灵,他亲自与司衣局的能工巧匠商量图纸,设计了新的战服赐予夜甲营。

    此衣轻便保暖,防尘防泥,易于隐匿,每个人的前胸绣编号。若同伴在战场上牺牲,我们就会将他的编号裁下来,缝在自己身上带回。”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腰上,那里缝着一溜的编号,布料新旧不一,每个都代表着一个战死沙场的士兵。

    “我练武多年,通过层层选拔,才成功地进入夜甲营,获得了这样一件战衣。因此簪雪姑娘说此衣丢人至极,我实在不能苟同。”

    话音未落,金簪雪已经浑身软倒,直接摔在地上。

    这片刻的工夫里,已有下人去禀告刺史,不多时刺史和金煊翊便匆匆地赶来。年轻的女眷们纷纷退到屏风后回避。

    金煊翊扶起金簪雪,看着她满脸煞白,冷汗连连,不禁心疼又生气,

    “秦昭明,你又刁难簪雪!”

    “逆子,闭嘴。” 不等他说完,刺史就一巴掌打断他。金煊翊是个纨绔公子哥儿,还看不懂情况,还想反驳。

    刺史又是一脚揣上,直接把他踹翻了个儿。

    刺史官场上混迹多年,深吸一口气,整理好官服,正式向秦昭明行礼,“簪雪这丫头出言无状,爹一定好好地罚她。”

    “如何罚?又如何管教? ”

    人群中突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只见屏风后走出一位年老的贵妇人,她满头银发,拄着拐杖,一双凤目不怒自威。这位妇人正是本次生辰宴上最重要的贵客,萧老夫人。

    老人家出身高贵,自幼不爱红装爱武装,年轻时也是骁勇善战的女将。后来她嫁给镇北候,育有一子,就是夜甲营的现任主将,萧泽仁萧将军,也就是让秦昭明收拾包裹回家的那位萧将军。

    刺史夫妇原本想借此生辰,跟萧家攀亲戚,想让金簪雪在老夫人面前混个脸熟,以后再借机提出为凤女麟儿许配婚事。

    而此刻,老夫人脸上只有冷漠,“按理说,怎样管教孩子是金大人的家事,老身不该插手。

    但夜甲营是我亡夫的心血,金二姑娘如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出言无状,老身很难坐视不理,所以多问一句,金大人打算如何罚? ”

    刺史摸着胡子,沉默良久,才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

    “按家法,杖责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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