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荷霎时醒神,从床上坐起来:“出了何事?”
张秀花警惕地朝屋外瞟了一眼,压低声音:“我刚听后厨一名婆子说,正院那位老夫人正在房中摔杯打盏呢,说是要与姑爷断绝母子关系。”
苏荷松了口气,她还当那位老夫人身子骨出了什么问题呢。
她问:“为何要断绝关系?”
“据说是姑爷大清早差人去正院传话,称若再提什么纳妾之事,他便带着小姐搬出去单过,这话未免也太狠了,老夫人当即就气炸了。”
“谢无痕可有去劝解?”
张秀花摇头:“姑爷压根儿没理会,直接去上值了。”
末了又说:“姑爷这般维护小姐,要不……小姐就服个软吧,让姑爷回屋里睡。”
苏荷趿鞋下床,俨然不在乎:“是他自己要出去睡的,我又能如何?再说了,他不愿纳妾也未必是为了维护我,或许,他只是不想生活太麻烦而已。”
毕竟,他起先连正妻也不愿意娶。
张秀花苦着脸:“可姑爷若是长期睡书房,外人瞧着……实在不好看,届时对咱们也不利。”
这话不无道理!
苏荷思量片刻:“到时再说吧,看今晚他回不回来。”
但这一晚,谢无痕并没回来。
苏荷给他留灯到半夜子时,见他没回,便毅然熄灯就寝。
子时的书房里仍亮着一盏孤灯。
谢无痕正在灯下批阅文书。
吴生小声禀报:“头儿,春华院已经熄灯了。”
他“嗯”了一声,继续批阅文书。
吴生好意相劝:“头儿,这文书也并非什么急件,你还是赶紧去陪少夫人就寝吧。”
谢无痕抬眸看他,一张脸冷的像冰刀子:“你,出去。”
吴生没出去,而是壮着胆子再劝:“头儿,都子时了,您就算是不去陪少夫人,自个儿也要就寝了,明日还得早起上值呢。”
谢无痕沉默,继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动腕部,手中毫笔便如利刃一般飞向吴生。
吴生吓得一个闪身,急忙退出了屋外。
他惊魂未定,以掌击唇,自言自语:“下次莫要再多话了、莫要再多话了。”
直至丑时三刻,谢府书房才熄了烛火。
次日便是杜家大宴宾客的日子。
苏荷用完早膳,便换上春兰新绣的外衣,继而坐于镜前挽发梳妆。
她随口问:“正院那边有何动静?”
张秀花答:“没啥动静,老夫人昨日闹了一场,见姑爷不搭理,也就自顾自地消停了。”
她又问:“书房那边呢?”
张秀花答:“一切如常,姑爷大清早就去上值了。”
一切如常便好!
一切如常便意味着她能一切顺利。
待收拾妥当,苏荷便带着春兰出府,坐上了去杜家的马车。
不过几盏茶功夫,顺利抵达城南街。
杜家便位于城南街东边的街口。
起先杜家只是一栋五进的宅子,随着杜玉庭在京城混得风生水起,那宅子也就不断扩建,如今已是一栋南北通透的七进院落,其气势直逼官员府邸。
此时杜家大门外车马喧嚣门庭若市。
登门宾客有官员,亦有商贾。
杜玉庭与柳氏身着盛装,正在门口迎客,旁边还立着两名五大三粗的护卫。
苏荷并未急着下马车,而是透过车窗一眨不眨地盯着杜玉庭。
八年了,那个男人看上去仍是原来的样子,年富力强,和颜悦色,似是老好人一个。
但她知道,在那“老好人”的面皮下,隐藏着怎样的冷酷与残暴。
爹爹被杖毙时的哀嚎声仍清晰在耳;她与张秀花逃命时的艰辛仍如昨日,而这一切的一切,皆拜那个“老好人”所赐。
春兰在小声提醒:“小姐,咱们下车吧,不然堵着后面的马车了。”
她暗暗握拳,将滔天的恨意埋进胸间。
“好,咱们下车。”她说完走下马车,走向杜玉庭。
那时杜玉庭正与几名商会会员寒喧,无意中望见徐徐走近的苏荷。
他兀地怔了怔,恍然间觉得有些面熟,却又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一旁的柳氏急忙迎上前:“少卿夫人来啦,欢迎欢迎。”说着又往她身后瞟了两眼:“少卿大人没来么?”
苏荷礼貌回应:“夫君公务繁忙,特谴妾身来为杜老夫人贺寿。”
柳氏闻言略略失望!
杜玉庭却接下话头:“原来是少卿夫人,怪不得有些面善。”
他显然没有认出她真正的身份。
因为在他心里,她早就死在了八年前,死在了护院张大昌手里。
苏荷淡然一笑:“杜夫人曾说妾身面善,没成想,杜老爷竟也觉得妾身面善,如此看来,妾身与杜家倒是有几份缘份了。”
杜玉庭与柳氏意味深长地对望一眼,随即也笑了笑:“有缘份是好事,是我杜家之幸,往后咱们该多多来往才是。”
柳氏连忙附和:“是啊,往后咱们多多来往,少卿夫人有什么想要的布料尽管与我说,我立即差人送到府上去。”
毕竟,杜家可是卖布料起家。
苏荷客气言谢,随后跨进了杜家大门。
巍峨的大门内,宅院景致大变,水榭亭台,琼楼玉宇,早已不复当年那个杜家的模样。
但仍有某些熟悉的事物在击中她,譬如宅中的荷花池衅,是娘亲常陪她嬉闹的地方;譬如正厅里那个黄花梨木的茶台,是爹爹常为杜玉庭煮茶的地方。
往事汹涌而来,眼前却已物是人非。
苏荷恍若置身于过去,却是一个再也回不到的过去。
她强压心头情绪,久久不语,直至有贵妇过来与她招呼,她才打起精神与人来往应酬。
柳氏还特意带她去见杜老夫人,继而将她引荐给女宾席的贵妇们。
贵妇们皆知那谢家大郎才貌双全却眼高于顶,向来不把哪位女子放在眼里,没成想竟突然与眼前女子成家立室,免不得要将苏荷上上下下打量一番。
有些好奇心重的,还拉着苏荷家长里短地打听,恨不能将谢家宅院那点事探个底朝天才好。
苏荷疲于应对,寻了个借口离席,沿着游廊去往府中的倒座房。
倒座房隐匿于一扇拱门后头,乃是两条长长的排屋。
杜家宅院虽几经扩建,已装潢得富丽堂皇,但位于宅院深处的倒座房却仍是原来的样子,简陋、低矮、逼仄。
以前她与爹爹和娘亲便住在这倒座房里。
杜家所有下人也都住在这倒座房里。
苏荷让春兰在拱门前放风,自己则提步走了进去。
今日杜家大宴宾客,下人们皆在前院忙碌,这倒座房便显得格外寂静,不见一个人影。
她本能地走上屋前的台阶,走向她之前住过的那间屋子。
那屋子就在排屋的最西边,有斑驳的木门,及木门里头她熟悉的桌椅、木板床,还有娘亲最喜爱的紫砂壶。
她迫不急待,加快步子,几乎小跑着来到了屋前。
但屋门紧闭,门上还挂着一把铜锁,如一记重锤,让她瞬间回到现实——这已不是她熟悉的屋子,这门后也不再是她的家。
苏荷静静地驻立良久。
之后转身,沿着台阶走向另一边的排屋。
走了数丈远,然后停下来,敲门。
门没有锁,她一敲,那门便“吱呀”一声开了。
苏荷走了进去,抬眸四顾,屋内简陋破败,灰尘遍地,好似许久都没住人了。
她一时疑惑,不知屋中人去了何处。
正茫然间,突见门外台阶上出现一名拄拐老妇。
苏荷不认得老妇,老妇自然也不认得她。
对望了片刻,她喃喃问:“你是……”
老妇打量苏荷几眼,从其衣着仪态上断定这是位贵人。
今日府里宾客良多,也不知是哪家的贵人。
她上前施了一礼:“回夫人,老奴是杜家后厨的奴仆,因摔了腿,才不得不在屋中休养。”
苏荷一听是杜家奴仆,心头略松。
她顺势打听:“不知嬷嬷可知这屋中人去了何处?”
老妇微微蹙眉,似不可置信:“夫人……认得这屋中人?”
苏荷答:“若我没记错,这屋中曾住着杜家护院张大昌,对吧?”
多年前的夏夜,张大昌受杜玉庭的差遣来取她和张秀花的性命,最终却因心软而下不了手。
苏荷至今记得,那个高大的汉子当时气恼地喘着粗气,边喘边说:“快逃吧,有多远逃多远。”
于是,她和张秀花顺利地逃出生天。
对这份救命之恩,她一直感念于心。
今日过来,便是想来看看多年前那位恩人。
老妇点头:“没错,以前这屋中确实住着张大昌一家。”
苏荷追问:“那他们现在去了何处?”
老妇叹了口气,“张大昌早就死了,这都多少年的事了。”
“死了?”
“大白天的,他趁着妻女出门,自个儿在这屋中吊死了,上吊而死,那可是恶鬼啊,以致这屋子一直没人敢住。”
苏荷不敢置信,“他为何要上吊?”
“谁知道呢,活得好好的人,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
她又问:“张大昌是哪一年上吊的?”
老妇想了想,“应该是永隆十二年夏吧,对,就是夏天。”
苏荷兀地沉默了。
永隆十二年夏,是她深深烙在心底的时间。
这一年,爹爹和娘亲相继而亡,她和张秀花也差点殒命,而救下她们性命的张大昌竟也在这一年上吊身亡。
在苏荷印象里,张大昌憨厚乐天,成日里笑呵呵的,这样的人又怎会突然自戕?
若她没猜错的话,张大昌的死定是人为,或许是因他放走了她们而被惩罚,或许是因他杀了她们而被灭口,这一切的一切,皆与杜玉庭脱不了干系!
苏荷故作平静:“张大昌死了,不知杜老爷是何态度?”
老妇无奈垂首:“奴仆性命贱如蝼蚁,老爷能有什么态度呢,不过是差人将尸首拖出去草草掩埋,随后便将张家妻女发卖了。”
“发卖在何处?”
“老奴不知,天长日久的,是不是还活着都难说了。”
从倒座房出来,苏荷久久不言。
春兰瞧出她的异样,“小姐怎么了?”
她哑声回:“我要尽快杀了杜玉庭。”
老天无眼,恶人当道。
既无公道,她便做阎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