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御书房，君臣内侍三人合谋至夜幕降临，方才休息。
“圣人若不肯赐夕食，那臣只好饿着肚子出宫了。”苏竑一脸乏色，笑着开起了玩笑。
圣人赏识地看着他，苏竑出的主意总是能踩到点上，很合他的棋路，苏家又死忠于他。
“朕在你眼里就那么抠门不成！”圣人笑着吩咐毕翁：“派人去告诉荔荔别等朕了，你们就在书房陪朕一道用吧。”
毕翁颔首道：“老奴亲自去向小殿下解释吧。”
苏竑狭眸：“还是毕翁想得周到。”
圣人摆手：“荔荔是小辈，让她饿一饿又如何，你年纪也不小了，就和苏卿陪朕一道用吧，着人去揽霞宫说一声就是了。”
毕翁应了，走出书房，召来手下吩咐一番，尚膳司很快便送来了丰盛的夕食。洞敞的轩窗框出花锦如霞，君臣内侍如朋友一般，围坐一起，共用美食。
等不到阿爷召见，赵初荔望眼欲穿，便换了一身新衣裳来了书房。
正好遇到了传话的小内侍：“殿下留步。”
小内侍赶紧上前行礼：“圣人说今日无需殿下陪伴用夕食，请殿下不用再等。”
赵初荔脸色一变，温和的笑容瞬间消失，小内侍只觉后背一阵发凉，缩了缩脖子。
她绕开小内侍，慢慢走近书房，小内侍不敢阻止，一边拿袖子擦头上的汗，一边四处观望。
樱花飘坠，如云如雪，晚风吹动宫灯，光影明暗晃动，也吹来了君臣的欢谈笑声。
“是苏竑在陪阿爷用夕食？”她冷冷出声，背后的小内侍紧绷着肩，殷勤地应了声是。
赵初荔浮起含义不明的笑，鼻中发出轻嗤，转身离去。
“不必告诉阿爷我来过。”
“是，殿下。”小内侍垮下肩膀，松了口气。
回到揽霞宫，她盘坐在胡塌上，嘉月一脸担忧，手拿银勺喂她用饭，“看来姓苏的是打算跟我过不去了。”她冷冷哼道。
令月嗤道：“殿下莫急，将来再收拾他。现在他要挡咱们的路，咱们小心绕开就是了。”
赵初荔吃了口饭，鼓着腮帮子点点头，又想起苏竑手里的陇右兵，忍不住叹道：“怪可惜的，若能结盟，我将如虎添翼。”
低头喂饭的嘉月忽然抬起了头，平静如水道：“盛匀身边的副将，殿下知道底细吗？”
赵初荔和令月几乎窒息。
“嘉月，你为何这样问？”赵初荔艰难地咽下一只炙虾，汁水沿着嘴角渗出，她也没擦。
嘉月摇摇头，伸手替她擦净嘴角：“我只是觉得那人有点眼熟，仔细回想后，应是无意间在皇后宫中见过。”
赵初荔坐着神思变幻，嘉月将银勺伸进她嘴里，她下意识地吃下一块芥辣茄瓜，然后露出了难吃的表情。
“若盛将军身边有皇后的人，殿下必须去一趟万琼峰。”令月随机应变道。
赵初荔眼底清明，思绪不断流淌，令月说完后她笑了起来：“是该去看看母后了。”
“明日大殿下会带几位夫人来府中赴宴，不如后日？”令月道。
赵初荔点头：“后日可，把林御史也叫上，我有话要同他讲。”
令月脸上瞬间泛起了阴霾，思来想去后，她轻声应了一声是。
三人一同议事，直到夜色浓酽，天幕升起了星辉，赵初荔抬头瞟向窗外后，立刻变得不爱说话了。
令月嘉月一看她的哑巴模样，还有什么不知？很快识趣地退出了寝殿。
躺在床上，赵初荔的心咚咚乱跳，余御奉今日所言，实在震撼太过！
她来这个世界的任务是除妖，倘若成了半人半妖，她还能拿刀劈了自己？
赵初荔拼命自我安慰，她五内焦灼，不时猛地睁眼，又失望地阖上眼皮。
不知不觉，一股舒服的气流抹开她皱起的眉心，赵初荔眼皮忽然一阵跳动，很快便完全沉进了黑暗，坠入睡梦中。
虞守白怕了她，开启若孚境后，立即用法力催她入睡，他站在床头静静伫立良久，总觉得听不够她均匀的呼吸声。
他伸出手，想要触碰她上翘的鼻尖，琼玉似的一张脸起伏在他的指下，那动作极致缓慢，然而倏忽间，他便闪电收回了手，咽下了胸中的所有不甘心。
赵初荔香甜地轻哼出声，不知梦里见到了谁。
若孚境灭。
当他回到东海时，船终于抵达目的地靠岸了。
银纱般的月光铺满海面，潮水拍打着嶙峋尖利的礁石，宁静的小岛呈不规则的圆锥形，中间高四周低，中心一连片高兀的石山，被白色细沙环绕。
船夫们被施了法咒，守在船上不能上岛。
“这次让我来吧，师父。”虞守白先跳下船，双脚陷进柔软的沙子。
大天脉轮进入了修补期，他曾观摩过师父施法的全过程，自觉已能挑起大任。
昆汲随后下船，看了他一眼，漫步在沙滩上：“你还没完全恢复，除了入海修炼之外，记得每天送鱼来，不要总是煮，船上有各种调料。”说完他挥舞长袖，袖风幻成光风，粼粼闪闪，照亮了小岛及其四周。
只见中间的石头山一片惨白，寸草不生。
“丹冥和雾阎就在附近，你告诉他们，为师一切安好，无需挂念。”
昆汲瞬移到白石山下，用法力观察山的内部脉络，须臾之后，他身形跃腾，熟悉地攀援而上。
附近海面上，两架庞大的黑影疾速驶向小岛，虞守白有意识地转身，海面一前一后，赫然露出了竖张的尾鳍。
月光落在鲸鱼的脊背上，线条温润柔美，两只巨物欢快地喷出高大的水柱，身形在海水中忽隐忽现。
鲸鱼发出短促而尖锐的鸣叫，显得急不可耐，下一瞬，只见虞守白纵身一跃，踩着海面来到了它们中间，随着潮水的浮力起伏。
“丹冥、雾阎，别来无恙否？”
身形更大的那只钻到了他所站的海面之下，灵活地一个暴起，将他顶到了背上，原地欢快旋转几周之后，将水柱喷出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师父他一切安好，正在修补脉轮，咱们走吧，雾阎。”虞守白骑鲸驶向大海深处。
两鲸并行，载着他远离小岛，来到一片海波平静之处，肉眼朝下望去，只有无边无尽的黑暗。
雾阎停止了前进，丹冥游过来挤了挤雾阎，虞守白回望岛上的石山，已经缩小成为一个隐约的光点。
“12个时辰后，下来接我回去，给师父做饭。”
还要哄她入睡。
说完他从雾阎后背跳下，径直坠入平静恐怖的黑暗之底。
丹冥和雾阎在原地安静地游动，等候明日的到来。
大天脉轮的脉心位于岛上的石山，是一个巨大的能量场，需要强大的功力，才能不为脉心所伤，而修复脉心的瑕疵，则需要更多的功力，脉心的能量场因其能伤人，故而也有助于脱胎换骨，但只有宗师这样的修为，才能游刃有余地控制危险，变害为利。
能量场次之的地方，便是这片海底，自从他拜昆汲为师后，每隔两年，便会来此修炼，以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
晨风清醒，夹杂着花的香甜，赵初荔坐在小案几前，满头青丝披散，愣愣地望着忙碌的令月嘉月。
那两人避开她的眼神，尽量不去看她的床铺，嘉月不自然地低着头，熟练地整理完毕后，还隐隐舒了一口气。
赵初荔哭笑不得，她忖着脑袋，苦恼地思索他昨夜为何不来。
她睡得太沉了，以至于刚苏醒还显得有些呆滞，眼神没有聚焦，心念空落落的，歪头支颐在小檀木案上，嘉月还给她披了件氅衣，红蓝相间，浮光掠彩。
或是有事耽搁了？她怅然地撅起双唇，今晚他会来吧？体内的那股阻滞之气不除，她连觉都睡不着——不对！怎么睡得那么香？
赵初荔瞪大杏核眼，骨碌转了几圈，大叫嘉月：“拿纸笔来！”
嘉月不解，忐忑地捧了纸笔砚墨，只见她皱着眉，在纸上写下一行字：“叫醒我，不许走。”
她将信纸折叠好，塞给嘉月，强调：“晚上放在枕边，千万别忘了。”
嘉月尴尬收好：“长公主应该午时能到，殿下这就出宫吧？”
赵初荔伸脚穿鞋：“更衣，我跟阿爷说完马球赛的彩头就走。”
哒的一声，披风掉在地上，赵初荔回首，余光瞥掠：“收好它。”
见完阿爷，她才风风火火地出了大明宫，回到公主府还未坐稳，就听见内侍通传：“大殿下到，龟兹国单夫人到，大食国使节夫人到。”
赵初荔笑容济楚亲迎出门，只见十来位贵妇站成一排，浑身珠光宝气，个个气势轩昂，其中有两位是异族长相，但皆着本土服饰，一见到她，贵妇们纷纷曲颈微笑：“见过小殿下。”
正中间便是年近四旬的长公主赵曳薇，赵初荔奔到阿姐近前，躬身行礼：“阿姐说到做到，十娘感激不尽！”
赵曳薇身材修长，略有丰腴之姿，她模样效母，长眉挑目颇具厉色，有意瞧人一眼，便显得威压十足，然则一笑便破功难收，赵曳薇纵声大笑将她扶起：“这些都是永安城中有能耐的夫人，也是阿姐的好友，你若有什么为难事，大可随意向她们开口。”
“夫人们光临寒舍，十娘心中欢喜，快快随我进去。”赵初荔一一向贵妇们颔首致意。
“殿下客气了。”贵妇们异口同声。
赵初荔挽着赵曳薇进了前院的园子：“我给长清侯在禁军谋了个职位，位置虽然不高，好在能在宫中行走，阿姐觉得如何？”
赵曳薇寡居多年，唯一的儿子游手好闲，继承了夫家爵位，是永安有名的纨绔子弟，她自知阿爷嫌弃儿子没出息，一直开不了口向阿爷求官，可儿子的前程却是她的一块心病。
闻言赵曳薇大喜过望，一把抓住了小妹的手：“十娘，阿爷他果真最疼你，阿姐保证，你侄儿定会感念你的恩情。”
长清侯比赵初荔还年长，赵初荔忙摆手道：“阿姐言重了，都是自家人，什么恩情不恩情的，明日就让长清侯去禁军报到，盛匀会关照他的。”
进入轩敞的待客厅，赵初荔余光向后一瞥，赵曳薇立即意会，入座时高声道：“单夫人，蒲思夫人，二位虽常居永安，却是远客，请近前就座。”
那两位异族贵妇便依言坐到了赵初荔下首。
令月身穿女官服，身后跟着两排手拎食盒的宫人：“大殿下，各位夫人，请先用些点心，稍侯预备上演广陵散。”
赵初荔笑问：“不知广陵散可对两位夫人喜好？若喜欢别的，他们也能现场另排。”
单夫人朗声道：“回殿下，广陵散韵律优美，我甚是喜欢。”
蒲思夫人含笑点头：“我也一样，甚是喜爱广陵散，喜爱中土的歌舞。”
宫人们将点心酒水摆放在客人们的桌案上，躬身退下。
“阿姐请，夫人们请。”赵初荔抬起主人杯，环视厅内。
“多谢殿下款待。”众人异口同声。
一饮罢，水榭台上响起了鼓声，乐师们陆续加入合奏，广陵散的曲调灿烂精妙，很快征服了宴席上的众人。
赵初荔瞥向大食国使节夫人蒲思，只见她就着节奏不断点头，浓密的发髻上插着名贵的嵌宝金簪，绚丽生辉的宝石映照着轮廓分明的五官，让赵初荔忽然生出一股熟悉的感觉，她想起芙蓉城的主理人伊妃，想必是她们同为大食女子的缘故。
“看来夫人是真正喜欢中土文化。”赵初荔闲叙道：“本殿刚得了一件大食的氅衣，华丽无比，甚合本殿心意。”
蒲思夫人看似惊讶地睁大了眼，用标准的永安口音道：“是什么样的氅衣，能入殿下的眼？”
赵初荔对令月扬首：“取来给夫人看看。”
令月下去不久，便和嘉月一道捧着氅衣回来了：“夫人请看。”
“竟然是这件！”蒲思夫人道：“难怪殿下喜欢，这是十分难得之物，用大食神鸟珍贵的鸟羽捻进丝线织就，中土是绝对没有的。”
蒲思夫人接过氅衣后，亲自站起来，向众人展示：“殿下，各位姐妹，请捂住一只眼，然后说出它的颜色。”
众人皆觉有趣，纷纷照做，单夫人立即喊出是红色，有人说是蓝色，有人喊道赤金！众口不一之际，赵初荔捂着眼奇怪地道：“怎么我看是绿色的，阿姐呢？”
赵曳薇说：“是红色。”
蒲思夫人言笑宴宴：“请各位再换一只眼看看呢？”
众人照做后，单夫人惊讶道：“怎么变成蓝色了？”
又有人高呼：“刚才还是红色，现在是紫的。”
“好，请各位放下手，正常观看。”蒲思夫人拿着氅衣，从赵曳薇开始，逐一走过众人面前。
赵曳薇乍舌道：“那些颜色都收起来了，只余华彩异常。”
赵初荔紧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忽然眼光一闪，注意力集中到了她的右耳后，蒲思夫人匀速走远，动作的角度变化遮住了那一滴瓜籽大小的红点，像是一颗痣。
“正是此理。”蒲思夫人骄傲地展示一圈之后，将氅衣交还给了嘉月。
“这种珍贵的鸟只有大食国才有，是我国的神鸟，我们夫妇千辛万苦将它带到永安，多年精心培育，终于使此鸟在永安生存下来，不过数量稀少，积攒多年也只做得这一件而已，如今它有幸能到殿下手中，那这些辛苦也算是值得的。”
赵初荔心念电闪，心中生出巨大的怀疑，她注目着蒲思夫人的一颦一笑，并未及时回应，空气有些凝滞。
一旁的赵曳薇大笑道：“夫人有那么好的东西，为何深藏不露？若非十娘，我们今日都要错失见识了。”
赵初荔这才回过神：“阿姐说的是，能得到此物，我深感幸运。夫人所说的神鸟，不知能否请众人一赏？”
可蒲思夫人却露出了为难之色：“殿下，神鸟生活在人迹罕至之地，气性极大，并非适宜豢养的鸟类，若被装在笼子里，它便会绝食，直至死去都不原谅。”
赵曳薇恍然大悟：“难怪你们这些年只做了一件，既然如此，今日也就无缘见神鸟了。”
蒲思夫人带着兴味微笑道：“若殿下实在感兴趣，可以亲自去看神鸟。”
“一言为定。”赵初荔当即应下，她目送蒲思回到座位，那颗右耳背后红痣触目惊心，不停地困扰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