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于凤跟唐伟去了美国,周围的人都不理解,只有任格不觉得违和。他看到过林墨白不曾看到的,感受过林墨白不曾感受的,无奈他只是一个旁观者,没办法把这种感觉说与当事者尤其是林墨白,母亲丢下女儿漂洋过海寻找自己的“幸福”,没有哪个女儿能够坦然接受这种残酷的现实。
高三那年,任格被任志鹏一巴掌打碎自尊心离家出走,林墨白作为唯一知情者毫不犹豫把他领回了自己家。次日任格高烧不退,林墨白还要上学,于凤便请了假亲自照顾。林奕看着极不顺眼嘟嘟囔囔骂她势利眼。于凤是个温柔的女人,食指竖在唇上发出禁声的手势,“当着小孩子不要乱说。”
“小吗?我看他懂得可不少,还知道离家出走让大人着急,年纪轻轻的不学好。”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孩子心里也有苦衷。”
“他爹是谁你不知道?他苦咱都没活路了。”
“我看孩子眼里有心事。”
“你看我眼里有什么?”林奕开始挑衅。
见他声音一浪高过一浪。于凤赶紧把他推出去关好房门。林奕被这个举动激怒,声音比之前更高,关上房门依然听得清楚。“看啊,你不是喜欢读心吗?你看我眼睛里有什么?”任格听不到于凤的回应。
于凤也确实没敢回应,面对疯狂的林奕只有闭嘴,躲进厨房给唐伟拨电话。“小格发烧了,现在我们家。我给他做了物理降温,喝了冰糖柠檬水,现在温度往下降了。再过两个小时你来接他吧。不愿意回家的话先把他带到别处,我家有点不方便。”
“知道了。”唐伟得了指令连忙赶来。
于凤判断任格发烧是心火造成,没给他吃乱七八糟的西药。连中药都没吃仅仅在护理上下了功夫。放下电话又开始烧水,准备再泡一壶柠檬水让他们带回去接着喝。水接到一半林奕踹开了厨房门,吓得她差点把水壶掉地上,“轻一点,家里有病人。”
“没错,你自己就是个病人!我说你对外人怎么这么上心?是不是就因为这小子是那个野男人的外甥!”
于凤被激怒了,本能地反唇相讥:“哪天你外甥病了我也这么照顾。”
“你咒我家人,我咒你全家!”彼时的林奕已经长时间生理不给力,无法用夫妻争执后常用的手段达成和解只能采用真正的暴力。他夺下于凤手中的水壶扔到地上摔得粉碎,摔碎一只水壶对这个普通工薪家庭是致命的打击,借助这股愤恨他揪住于凤的头发向厨房外猛力一推。于凤猝不及防向前趔趄几步,直直摔在客厅茶几的尖角上。听见外面巨大声响,任格再躺不下,挣扎着爬起来顺着门缝看见于凤跌坐在地上,额角鲜血汩汩流出。
林奕被眼前情形吓得愣住了,想上前扶起于凤又不敢,支棱着狗怂脾气继续发飙,声音却比之前低了几度:“故意弄伤自己让我负法律责任是不是?别装模作样的自己起来。”于凤疼的厉害无力抵抗,任格的心揪成一团,拉开门冲出去伏在于凤身边,“凤姨,别怕!”边说边掏出手机拨打120。林奕见状上前一步夺过手机,“想报警是吧?行!”说着返身冲回厨房将手机丢进开水壶。趁这功夫,于凤把自己的手机塞给任格推他下楼去等正在赶来的唐伟,并急切叮嘱:“别让你舅舅知道,他知道了会出人命,也不要让墨白知道,记住了!”
林墨白放学回来,任格已被唐伟接走,见母亲额角包着纱布,问她出了什么事,于凤说不小心摔了一跤。林墨白将信将疑,改日又问任格:“我妈怎么摔的?”任格无奈地履行承诺,“阿姨给我烧水在厨房滑了一跤。”
林墨白挽起任格的胳膊,放心地把脑袋靠在他日渐宽实的肩膀上,温柔道出心中猜疑:“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任格的心不由悸动,在任宅那个森严奢豪的鸟笼里,不明来由的存在令他深感困惑,即使面对曾经深爱的母亲,他也越来越敏感地觉察到横亘中间的另一个男人。因此他常为了这个小女孩的大胆主动感受到强烈的被需要被依赖,而这也是他内心最缺乏的情愫。他不忍心欺骗她,然而诚实与欺骗不过是一件外衣,不同的场合需要穿不同的外衣而已。任格揉了揉她的头发,“白白,无论我去天涯海角,我欠你们的将来一定还给你们。”
一语成谶。同一年,于凤走了,任格也走了。于凤丢下了生病的林奕,任格丢下了生病的齐奶奶。13岁的林墨白从未感到生活如此艰难、孤独和绝望。
林奕是一个恨屋及乌的人。健康的身体与健康的心智常常被人们忽略其中密切的关联性,多年来被病痛拖累成扭曲的心态,林奕或许不自知,与他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人却备受煎熬,于凤待在身边日日被他针刺斧砍的折磨,林墨白尚且能感受他是父亲,于凤离开之后他便没了父亲的样子,这个家于林墨白而言,与其说是窝,不如说是窝囊。
起初隔段时间母女通电话,林墨白还把处境告诉妈妈,哪怕不现实也央求于凤带她去美国。后来于凤甚至不敢给林墨白打电话,解决不了的问题摆在面前,宁可让女儿认为她死了,也不想无休止的互相伤害。如果有一天置于死地而后生重新活过来,她会给女儿一个交代,还女儿所有的委屈。慢慢的习惯无人倾诉,也习惯等不到于凤的电话,哀莫大于心死,与其奢望别人的救赎不如靠自己创造未来。暗无天日又绝处逢生的初三就是在这种心境下度过的,惊艳全校的中考成绩让林墨白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身上拥有一种可支配的力量。
漂洋过海寻找幸福,这是林墨白给母亲离家出走下的定义,只有任格知道幸福的背后更多的是创业艰辛。笃信中医的唐伟最初也不知去美国干嘛,单纯只为躲离姐夫的控制,决心凭自己的能力活出人样,只有他奋斗出来了,姐姐才能在任家获得真正的一席之地。商机最早是唐伟发现的,他发现大学城很多中国学生碍于高昂的医药费舍不得就医,生了病就拿从国内带来的药物凑合,有时吃错了药病情加重只能回国,为省钱付出更高的代价,甚至贻误最佳治疗期回国后再没出来,无法估量的沉没成本给许多家庭造成痛苦。早年某部电视剧在唐伟印象中颇为深刻。一个美丽的中国女人在纽约开餐馆活成万人迷的模样,之后,阿春、阿玲、阿兰等等许多中国女人前赴后继在美国开起小餐馆。唐伟琢磨着我们的文化自信何止餐饮,我们还有博大精深取之不竭的传统中医,他们可以做什么?可以开中医馆啊,于是有了阿凤。
“凤姨,凤姨……”周三下午任菲菲照例来凤凰诊所治疗,不管诊所里有没有病人刚到门口便兴奋地大声喊着,于凤正指导一名护士给就诊眼疾的学生扎面部针灸,听见喊声交代了几句便起身出去迎她。
于凤站在洒满阳光的小院里,看着向她跑来的任菲菲担心又释然,靠近时赶快准确地接住,“慢点儿别摔着。”阳光洒在任菲菲的脸上为她苍白的面色增添了额外的光华,眼见这个女孩从初识时化疗剃成光头,到现在梳着及肩俏皮的童花头,重新回归正常女孩子的美丽,某种程度上让她忘记自己是个病人,因此血色欠足的脸上经常笑颜如花。
“心情这么好?”
“是啊,凤姨,任格要来了。”
于凤的表情不易觉察地牵动了半分。
任格要来了,她的墨白也要来了。任格说“计划提前”的时候,她并未感到吃惊,甚至对此早有预感。唐伟上次回国悄悄替她去圆明中学看望了林墨白,当然林墨白不知道。他惊愕地发现自己的外甥现在是林墨白的班主任,而他去学校那日他们在处理“偷橡皮”事件,事件的当事者正是林墨白。
任格在英国留学期间专程来美国探望他这个姐姐,见他痛苦迷茫辨不清前路便尝试将她领到凤凰诊所。起初听说诊所合伙人之一是继母的弟弟,任菲菲相当排斥,不相信他们希望她好过,任格却说另一名合伙人是他好朋友的妈妈,人品好医术高与他有过命之交,给她一个机会也是给自己一个机会。
苦于没有合适的骨髓配型,任菲菲三年前被美国医生判了死刑,如今虽未痊愈,但能带病活下来,她已然把凤凰诊所当成第二个家。第一个家当然在国内守着任志鹏。在美国任志鹏为她安的这个家,论硬件,管做饭的,管生活的,管出行的总共请了3个保姆,加上私人医生团队照顾的密不透风,但她始终没有归宿感。每年春节和生日,任志鹏固定看她两次,加上不固定出差少说有七八次,然而任菲菲感觉美国这个家死气沉沉没一点活人的气息,大家都拿她当病人常令她压抑到窒息。
自从任格介绍她到凤凰诊所接受中医治疗,虚弱的身体似乎透进一缕阳光。这缕阳光的温暖不仅是体感带来的舒适,还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情愫正悄悄萌生。她爱上了任格,这个最不应该觊觎的人。他是继母的儿子,家里人知道他们没有血缘,外人眼里他们却是不折不扣的亲姐弟。可是在渐渐逼近的死亡面前,强烈的求生欲敦促她抓住一根救命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