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九章
十七楼的灯火又亮了一整夜。
千钟一早随银柳练过武,刚更衣齐整,宫里来了人,说是后日正月二十天穿节,御旨赐一众宗亲勋贵于宫外琼林苑燕射,请她这位裕王府郡主早做准备。
传说正月二十正是女娲娘娘补天的日子,也是日头渐暖、雨水渐丰的时候,这一日里由家中主母做了煎饼,使红绳系住置于屋顶,算是效法补天,祈求一年里风调雨顺,也保佑家中房舍不漏雨水。
至于那些不靠天时吃饭也不愁屋顶子漏雨的高门大户,还有所求更多的天家,就不能仰赖小小一张煎饼了。
这日里,帝后往往同一群宗亲重臣、命妇贵女到宫外御园去射箭,以效法女娲补天一役里断鳌足、杀黑龙,诛灭兴风作浪之妖邪,拯民于灾厄,求个社稷安泰的好意头。
一听便知道,这与寻常入宫的那套颇有些不同,可宫里来人只说要她准备,也没说要她准备什么。
许是忌惮这裕王府郡主的名号,宫里来人显见着比从前谨慎了一大截子,只克丁克卯地照着差事把话说下,就再不多说一句额外的话了。
银柳为千钟宽心,说这种事上处处求吉利顺遂,只要言行在起码的礼数之内,帝后定不会苛责。
姜浓却担心。
“旁的不足为虑,只是您头一次以裕王府郡主身份列席,晋国公免不得要为大皇子压一压裕王气焰,裕王也必不会任人左右,两方争执起来,怕要为难到您身上。”
千钟忖度片刻,拿了个主意,“姜姑姑看,这样好不好,趁着今日还在上元节庆里,我备上一份礼,姜姑姑陪我去晋国公府一趟。我瞧着,晋国公还算和善,也明事里,我把礼数行到前头,再说些好话,他该能可怜我几分吧?”
姜浓赞同地点点头,也还是担忧,“如此可要委屈郡主了。”
“姜姑姑疼我,但怎么算着,在晋国公府里说点好话,都比在一堆贵人面前叫人扯碎了要划算得多。不过……还要银柳姑姑帮帮我,守着庄先生些,别叫他知道我去晋国公府,免得他忧心劳神。”
一早千钟起身习武时,庄和初就还在睡着,这会儿也没见十七楼那边唤人。
待那人醒了,能不能瞒得过,银柳心里也没底,但如今这府宅上下,除了姜浓,也就是她能勉强担一担这差事了。
要说随千钟去晋国公府,那些面上平和、内里汹涌的周旋之道,她也的确不及姜浓。
何况,她这一趟自梅宅回到这里,应的差事原就是在庄和初身上。
银柳略一迟疑,到底应道:“郡主放心,庄先生那里我定好生照应,郡主一路当心,早些回来。”
不知是不是运气使然,还是心里叫别的什么事占着,直到日近正午,庄和初才唤人起身,慢吞吞收拾毕,准备吃饭了,仍不见千钟,似才发觉蹊跷,问了一声。
银柳一字不虚地道:“早些宫里来人传话,后日天穿节,郡主要参加琼林苑燕射,姜姑姑陪她去准备了。”
字字是真,就连这一息风吹草动都能立时醒觉的人也没再追问什么。
千钟与姜浓回来已是晌午,庄和初还在十七楼。
银柳唯恐盯得太紧反惹人疑心,便一直不远不近地守在十七楼院里,见千钟回来,小声与她报了平安,又关切问:“晋国公可有为难郡主吗?”
“一切都好。”
千钟说罢,不待银柳再多言,姜浓便不着痕迹地接过话去,与银柳问起留在梅宅的一套首饰,说是正合千钟后日去琼林苑用,差银柳带人回梅宅取一趟。
姜浓与银柳一走,千钟独自进去,支走守在楼中听差的人,上到二层,一扒头就瞧见庄和初正坐在书案前。
窗子开着,院里一切细小动静都尽收耳中,何况她上楼时忍不住雀跃的脚步声。
庄和初早早就停了手里的笔,看着那道为着去晋国公府而着意装扮得甚是隆重的身影在门口冒头,又看着她眯起笑眼凑到书案前来。
“一步都不差,全都叫你算着了。”那清可见底的眸子好像将天光一并挟进来,明晃晃地闪着,映得满室一亮。
“晋国公和李少卿都不在,一个给大皇子讲学去了,一个到大理寺办差去了,晋国公夫人年前受的伤还没好全,不便见客,他们府里旁的人都跟我不沾关系,果真就是令宜娘子出来迎的我。”
这一趟晋国公府之行,她奔的就是这位晋国公嫡女、李惟昭的夫人,秦令宜。
昨日听罢她那番足以令朝堂天翻地覆的推断,庄和初一言不发,在院中那石桌前默然坐了好一阵,而后一派平静地与她说,宫里很快就会来人与她说天穿节的事,要她悄悄与姜浓知会好,届时寻个由头,去趟晋国公府,见见秦令宜,他会留在这里看住银柳。
他一提晋国公府,千钟便霍然开朗。
若裕王和大皇子真有些不为人知的往来,那眼下晋国公府又算是与谁站在一处?先弄清这一点,才好思量下一步怎么落脚。
晋国公年纪大道行深,不宜贸然与他对上,李惟昭已同他们打了不少交道,对她那些路数已不陌生,免不得要多花些心力周旋。
最合适着手处,也就是这位令宜娘子了。
之后,庄和初就回到这十七楼里,连夜备出了她今日带去晋国公府的那份礼。
“你备的那份礼,令宜娘子刚见着那匣子的时候,张口就是推拒的话,又一听是你亲手写的《四海苍生志》最新三回的书稿,话一拐弯儿,就收下了。”
庄和初笑笑,只看她掩不住的喜色,也知这一趟结果如何,还是问道:“你的请托,她也应下了?”
这趟去晋国公府,比她料想中还要顺遂许多,唯一有些出乎意料的,是那自小养在高门深闺的晋国公爱女,远不似皇城街面上传言的那么柔顺温驯、不谙世事。
秦令宜接了那份礼,当即就打开来,很是珍重地翻了几页,而后莞尔笑笑。
“钓鱼送猫,投骨于犬,晋国公府里最受用这份大礼的便是我,郡主贵步登门,是专程来寻我的?有何吩咐,郡主不妨直言,我对裕王行径深恶痛疾,定不让郡主如愿就是。”
千钟一瞬怔愣后,立时心领神会。
要说应下,秦令宜也算是应下了。
“我一下子就明白,她这意思是说,晋国公府跟裕王府有化不开的怨结,她不便出手帮我成事,但她能出手坏事。我就把原想请托她的话,反着说与她了。”
千钟把这些一口气说罢,才留意到铺展在庄和初面前的纸上那些墨迹未干的字。
适才一搭眼看上去,她一个也没认清,只当是自己识字还少,多扫过几眼才发现,那好像根本就不是字。
庄和初既能这样坦荡地摆在她面前,那定是不介意她看的东西。
“这上头写的是什么呀?”千钟好奇问。
她一问,那张写满不知是些什么的纸果真毫无犹疑地调转了方向,朝她递来。
千钟拿在手上,还是看不明白。
像字,一个个整齐排着,笔划都不算多,却又不像她学过的那些一样方方正正的,说是画,也瞧不出是画的什么。
“从前在蜀州山里随道长整理药材,曾于一些龟甲兽骨的残片上看到些人为凿刻的古怪标记,似字非字,道长说,许是先人占卜祭祀所用。我受此启发,又结合一些道符,编了这套用作快速记事的符号。”
千钟好奇,“快速记事?”
“这样的一个符号,比一个字的含义更多些,可以代表一类事,或某种情况,如此方便把庞杂繁复的消息尽可能简洁地罗列在眼前,全盘梳理。”
千钟没见过什么骨头上的标记,道符也见得不多,但恍然想起个差不多的东西。
“是不是就像琴谱上的那种字?虽然不是字,但一个就说了一大串字的意思。”
庄和初为她这个比方笑了笑。与她讲解谱字,是他们成亲那晚的事,一晃已如隔世,她还记得这样清楚。
“一码事,大同小异而已。”庄和初轻点头道。
再看这页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千钟忽觉得手上分量沉了许多。
她原只当是庄和初为着将银柳绊在这儿,左右无事,便继续写那书稿,可这些字符要是照他所说,是罗列消息用的,那显然就是在干另一桩事了。
哪怕识不得这些字符,她也大致猜得出来。
千钟正迟疑着要不要再往深里探究,庄和初清润徐缓的话音已挥散了这份迟疑。
“这上面罗列的,是近两年来我记忆中有关大皇子和裕王的所有消息。”庄和初淡淡苦笑道,“我正推敲,其中有哪些是经谢司公之手雕饰过的。”
大皇子和裕王要真有不同寻常的来往,头一个醒觉的,就该是皇城探事司,庄和初竟一丝风吹草动也没收着,足见这把真金里混进了多少障眼的沙子。
要把这些沙子筛出去,才好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一桩不难明白,可千钟还有一样想不通。
“为什么是近两年的消息?”
不是一年半载,不是三年五载,偏偏是两年。
为什么偏就截在这里?
庄和初一时没应声,起身缓步行到窗前。
千钟只当是这里头的缘由关乎重大,需得合好了窗子再说,念着庄和初手腕的伤处,千钟忙也起身。
还没等抢上前去,就见那人在临窗的茶案旁停了脚。
“无妨,这宅子里已没有能悄无声息近我十丈之内的人了,过来坐吧。”庄和初就在这茶案旁坐下来,伸手取过一只茶盏。
茶案上坐着个红泥小茶炉,只用薄薄的炭火温着已煮好的汤水,过午温和的风从上轻轻掠过,挟来阵阵清香。
春雨未至,燥气已生,她去晋国公府这一趟提着十二分小心,必是不敢轻易去动晋国公府奉的茶,急匆匆回来又说这一阵子话,那清脆的嗓音听来已隐隐有些发紧了。
茶炉上煮的是为他镇咳润肺的汤水,恰也合用。
“这是玉竹、百合与去岁晾晒的梨干、枇杷叶,喝一点润润喉。”
庄和初斟出一盏递给她,转眸扫过她接盏前小心搁放到一旁在那页纸,目光在那两年虚虚实实的光景间顿了顿,才答她方才那一问。
“无论这里有多少假,唯一不会有假的,是裕王在大皇子入朝一事上屡屡作梗,使得大皇子入朝之事,整整拖延了两年。”
汤水闻着清香,喝到口中却是别有一道清苦。
千钟不由得眉头一纠。
这道一闪而过的涟漪被庄和初尽收眼中,微一怔,恍然想起些什么,略一思量,转手又拎起茶壶。
千钟低头抿过这道意外的苦意,余光自手中杯盏沿漏下,扫见自己这身为着去晋国公府特意穿上的富贵行头,忽冒出一道闪念。
“会不会……是因为晋国公?裕王就为着演这一出狠狠欺负大皇子的戏码,让皇上看不过眼,亲自出手,把本来谁也不沾的晋国公硬拽到大皇子这一伙来,裕王又是跟大皇子一伙的,这样,晋国公也就不得不成了跟他一伙。”
将将绕出个条理,千钟忽又想起件事来,忙摇摇头,“不对,要是这样,当初皇后娘娘想让大皇子跟晋国公府结亲,裕王就不该拦着,该想法子让这事成了才是呀。”
庄和初拎了茶壶却不斟茶,只将茶壶挪到一旁,自茶盘里取过一只瓷盘,置于茶炉柔和的炭火上,又挪过窗前那插着梅枝的花觚,挑了开得正好的花朵,掐下放在瓷盘上。
听千钟说到这儿,庄和初垂眸撷花,点头道:“这就是蹊跷所在。”
千钟一怔,立时转过弯来,“裕王就是在这两年间里对大皇子改了主意?”
“这两年,大皇子几乎日日与我相见,以他的城府,便是没有额外的消息,我也当有觉察。更有可能,是皇后和裕王早已暗暗结盟,一直瞒着他,直到近日才与他摊明。”
说话间,庄和初已在这园中最后盛放的梅枝上精挑细选出几朵最好的,一一搁在瓷盘上,又新取了一只茶盏,将这些梅花尽数倒扣其下。
忙罢这些,将花觚重挪回不碍视线的角落,庄和初才弯着一道淡淡的苦笑抬头朝她看来,“此事一揣进他怀里,就煎得他惴惴难安,乱了阵脚。幸有你细心留意,觉察端倪,否则……还不知要酿成何等大祸。”
这件事在千钟怀中也揣了几日了。
要说觉察端倪,她也没往多么幽微处想,自发觉这叔侄俩隐秘的往来,想来想去,都是为着那么一个困惑。
大皇子有皇帝做爹,有皇后做娘,已是金贵到天上有地下无的人了,天下人所有的欲求无不仰仗他的爹娘,他却舍近求远,偏和那个天底下最不盼着他好的人站到一处去,这是为的什么?
千钟想了这几天,都没想出个眉目。
乍听庄和初说到皇后上,她才顿然想起来,这样的结伙,除了为着好处,还有另一种可能——他们要是不和裕王站到一处去,就会有天大的祸事。
顺着这茬,自然而然就想起一个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