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8 章

    第一百八十八章

    千钟一愣,忽想起来,她与他头一次遇上,就把这一副病弱书生样子的人从裕王眼皮子底下抢跑了。

    再想起那日的事,千钟自个儿也觉着好笑。

    “那不算,那是老天爷发慈悲可怜我,专赏我个显能露脸的机会,好攀附贵人,要不,现下哪有我这样的好日子?”

    庄和初仍笑着,“那晚在御前对答,你有意截下大皇子的话,暗示我自行辩解,不要由大皇子接话,也是为了攀附我吗?”

    拢在他掌心下的腰身蓦然绷紧,又一寸寸缓缓松了下来。

    千钟破罐子破摔地瞧着他,“你问起那乳糖圆子里的布条,是因为这个?”

    “是。”庄和初坦诚地点头。

    千钟泄气地瘪瘪嘴,“那是我唬人的能耐还是太粗浅,没糊弄过你去?”

    “嗯。”庄和初拢在她腰间的手松下来,轻捉了她一双手,眉眼弯起的弧度淡下些,眸中温存不减。

    “如今大皇子得晋国公扶持,已登入朝堂,施展抱负,我与他弃绝来往,便是对他最大的助益了。我只想弄清,你为了我的事,缠上了多少麻烦。实在不想与我说,也不打紧,我可以另想法子查清楚,料理干净。”

    “我不是不想与你说……”千钟纠结着朝那文盘看看,“你断得没错,我是存心让你和大皇子单独见见,让你好好瞧瞧他,但这事,算不上我的麻烦,也算不上你的……也或者,都算得上,算是皇城里,甚至天底下所有人的麻烦。”

    所有人的麻烦?庄和初不解,“什么麻烦?”

    千钟欲言又止,到底还是先垫了句话,“我要是说了,你可不能太信我。”

    “嗯?”庄和初愈发不解了。

    不能太信,这算什么嘱咐?

    “因为这事……邪门得很,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辨真假,怕说得不对,要生大祸。”千钟谨慎地拧着眉头,“凭你的道行,与大皇子见了那一阵子,都没觉察出什么,兴许就是我多心想歪了。”

    她与他兜兜绕绕,不肯直言,竟是揣着这般顾虑。

    “不妨事。”庄和初心头稍松,温然笑笑,“我与大皇子相处日久,受习以为常之事障目,有所疏忽也不无可能。你我之间,没有祸从口出这回事,你说说看,是真是假,我与你一起想。”

    话已说到这份上,越是遮掩,越是无益。

    倘若她没想歪,事实当真那么邪门,她倒宁愿这人是在她面前听她说出来的。

    千钟稍稍压低声,先从那乳糖圆子里的半句话说起,将她那晚宿在宫里,大皇子如何来见她,如何鬼使神差地冒出那半句话,又如何被皇后撵走的始末一一与他细说过,又道。

    “我总觉着这半句话里有古怪,想不出是什么,但铁定是与你相干,就缝了那布条。”

    正月十五一早送这乳糖圆子给他,为的就是用这半句话绊住他赴死的脚步,这事上千钟没有说半字谎话。

    只是,在那之后去到大皇子府,她才愕然发现,费尽心思送去的是多么无用的半句。

    “我在宫里拦着大皇子,不让他接你的话,是因为……那天进宫前,我在大皇子府里又看到件东西,揣摩着填上了那半句话。”

    大皇子府里能有什么,又能让她看见什么,庄和初一时了无头绪,“是什么东西?”

    千钟话到嘴边,小心地看着他过于淡白的面色,还是慢慢绕了个弯子。

    “我劝大皇子早点进宫去,要是使团催着皇上要说法,请他帮衬着拖延拖延,可大皇子知道我去大理寺狱见过你,只来来回回与我探问,你究竟是为什么做下那行刺的事。我觉着蹊跷,就留了个心眼儿,兜着圈子不与他说准话……”

    重想起那日情景,千钟仍觉着后脊发毛,不由得顿了顿,才接着道。

    “然后,裕王突然也来了,把大皇子撵去更衣,跟我单独说话。说着说着,忽然有个裕王府侍卫跑来,给裕王递了一道信,说是急事,请他立刻就看。裕王不知道我已识得不少字了,守着我就拆看了那信,我从背面看,正看见打头几个字,写的是……‘梅县主说’。”

    庄和初眉心一跳。

    千钟又缓了缓,才道:“我还发现,那字迹,我认得。”

    识字和识得字迹不是一码事。

    学识字到现在,她就只能分辨得出两个人的字迹,一个是庄和初的,再一个,就是那晚在这院中,在这石桌旁,她陪着他一页一页烧尽的那堆课业上的字迹。

    以庄和初的敏锐,再兜转着说,无异于使钝刀子割肉了。

    “那急信上,是大皇子的字迹。”千钟反握住庄和初越发冰凉的手,一鼓作气道,“要真是他给裕王递的信,和他那半句话连起来想,我就猜,他那话兴许是想说,你没理由杀他,除非你知道……他跟裕王是一伙儿的。”

    *

    夜风徐徐,灯影幢幢。

    春日像个心性未定的少年人,说来就来得极快,令人措手不及。

    萧明宣记得清楚,十五那日坐在这水榭时,窗下的池面还冰封着,不过两日光景,坚冰已化开不少,断成一块块浮荡的冰舟。

    悬在各个檐角的上元花灯是用琉璃做的,映在池中,金光流转,与夜空交相辉映,宛如天河泻地,遍目璀璨。

    当窗的桌案上摆着一只烤羊,也被这连通天地的璀璨刷上一抹焦黄的油光。

    裕王执着一把银光湛湛的匕首,一面慢条斯理地割肉,一面问向对面的人。

    “想把庄和初弄到这里来,是你自己的念头,还是你母后的主意?”

    对面的少年人通身紧绷着,绷得比烤羊被炙干的肉皮还紧。

    “我……不知裕王叔另有安排,我只是觉得,既已不便再着人去他身边盯着,索性把人放到眼前来,这样,心里踏实。”

    “你有什么不踏实的?”萧明宣头也不抬地冷哂。

    “万一父皇那——”

    萧明宣蓦一抬眼,截断那愈发紧绷的担忧,“你若是觉得,本王不如你耳目灵通,或是你母后不如你虑事周详,往后,这上上下下的人,里里外外的事,全由你来做主吧。”

    “我、我不是……我只是,只是想,防患未然总归不是坏事——”

    “屁话。”一声噎住对面的少年人,萧明宣不耐烦再看那张阵红阵白的脸,不急不忙地割下一块肉,转手放进碟子里,又割向下一块。

    整个大皇子府后园已由裕王府侍卫团团地围紧,四围无声,一片清寂,锋刃与骨肉厮磨出的声响落到萧廷俊耳中,清晰得好像刮在自己身上一样。

    萧廷俊一双手在桌案下紧了又紧,不死心道:“我不知防患未然错在何处,还请裕王叔赐教。”

    “你是防患未然,还是心虚?”萧明宣不冷不热问。

    对面的人又是一噎,不作声了。

    “就知道你难堪大用,若不是见你在换先生这事上要瞎胡闹,怕你闹得一群人都要陪你搭进命去,你母后也不会把这些告诉你。朝堂不是学堂,别再拿着庄和初从前要你背的那些个虚头巴脑的东西惹人笑话。”

    说话间,碟子已被割下的肉块堆得半满了,萧明宣抬头朝他推过去,“尝尝。”

    羊肉在皇城里不算什么稀罕吃食,不只高门大户里吃得,饭馆食肆里也有,只是,如眼前这般的烤羊,萧廷俊是头一次见。

    这羊是连头带尾的整整一只,去腥用的不是香料,是不知哪里薅的一把山野草药填塞在肚膛里,甚至用来生火的不是木炭、木柴,是一堆不知哪里敛来的干牛粪。

    在如此烤成的羊身上割下大小不一的肉块,胡乱堆在碟子里,只是看着闻着,已觉出一股令他无所适从的野气。

    萧廷俊喉头颤颤,犹豫着一时没动手。

    没有筷子。

    不是他手边没有筷子,是桌案上一根筷子也没有。

    萧明宣冷然将这意料之中的迟疑纳入眼中,化作一片毫不掩饰的恨铁不成钢。

    “这回北地军中来人,你父皇与他们多年未见,重叙旧情,定会从这些旧日在军中的饮食上着手,你若想搏个好印象,陪宴时断不能露出这种神情。行伍之人看似不拘小节,实则敏锐至极,凭你一个神情,便能判断你是不是同类。”

    萧明宣执着那已被油脂糊住了银光的刀刃,在羊头处割下一片肉,扎在刀尖上,送进口中,面无表情地吃着。

    好像吃的是一口最寻常不过的白粥,已习惯得觉不出有什么值得在意的滋味了。

    咽罢,再开口,那没好气的话音缓和些许,“圣心如渊,在你父皇眼前,时时都要有如履薄冰的警惕。目下皇城探事司已不足为虑,但也只是一时安稳,要想一辈子安枕无忧,一切还要看后面的成败。”

    萧廷俊沉了沉眉,到底伸出手来,自碟子里捏起一块已半凉的羊肉,送进口中,有些艰难地与那陌生的气息磨合着。

    神情难以在细微处把握精到时,说话便是最方便的遮掩。

    萧廷俊故作自然地接话道:“好在那谢恂识趣,及时自我了断,不然,我父皇只是揪着他就得扯出不少文章。”

    “自我了断?”萧明宣哼笑,“是那晚在秋月春风楼,我为他斟酒时,寻隙下了毒。”

    萧廷俊正在咀嚼的唇齿蓦地一僵,骇然间不由自主便朝面前的碟子上垂眼,觉出此举之愚蠢时,已然迟了。

    再一抬眸,正对上一道寒比浮冰的白眼。

    “我……我还有一事想不明白。”萧廷俊强咽下已嚼烂的那一口,忙又拈起一块,佯作刚刚那一垂眼只是想再寻一块来吃,若无其事道。

    “谢恂做那生意,虽行事隐秘,但以裕王叔之能,顺藤摸瓜弄清对面之人是谢老太医,这个应该不难。但从谢老太医到皇城探事司总指挥使谢司公,裕王叔是怎么查知的?难不成是我先……是庄和初,告诉裕王叔的?”

    差不多。

    萧明宣转手搁下刀,牵出手绢慢吞吞地擦着手,有些漫不经心道:“我只向谢恂买百里靖那一条命,庄和初却向我质问,为何多了一个淳于昇,那便再清楚不过,是谢恂在其中夹了私心,两头欺瞒。”

    萧廷俊原就心不在焉,听完愈发糊涂,“多个淳于昇,和司公的身份有什么关系?”

    “去年末就探得消息,皇城探事司总指挥使将要卸任。”萧明宣说罢,顿了一顿,见对面那张脸上仍未见一星半点恍然之色,才死心地一叹。

    “若不想卸任,最方便的法子,就是在即将卸任的关口上突然冒出件天大的事来,这事最好还能使那接任之人把命折在里头,如此,你父皇便不得不再倚仗他一段时日。”

    萧廷俊若有所思地皱皱眉,“他这么有把握能使唤得了庄和初,是不是,手里捏着什么让他不得不听话的东西?”

    萧明宣寒眸半抬,“怎么,你想要?”

    “我、我就是顺口理一理这里头的事……”萧廷俊一瞬间涨红脸,忙不迭转了话头,“谢恂这年纪,还贪恋这些身外之物,定是为了后代子孙了。”

    萧明宣毫无笑意地笑了一声,也不再与他追究前话,顺着话头把前面那篇揭了过去。

    “便是没有后代子孙,他也会如此。越是年老体衰时,人就越是在意这世上还有多少能由自己掌控。自然,贪恋权位,人之常情,也不在年岁长幼。谢恂如此,先帝如此,你父皇也是一样,所以,要想成事,绝不能瞻前顾后,拖泥带水。”

    萧廷俊凛然一震,默然片刻,沉声道:“裕王叔保证过,不会伤我先生性命。”

    “以他如今之宝贵,本王重用他都来不及。”萧明宣毫不迟疑,毫不勉强,“倒是你,要牢牢记着,让人看到你对他的怨憎,就是对他最好的庇护,就像本王待你一样。”

    “那……”萧廷俊又问,“千钟呢?”

    还是毫不迟疑,也毫不勉强,“她现下已是我裕王府名正言顺的郡主,你自然是该如何,就如何。”

    萧廷俊垂眼看看在手上捏了半晌的那块肉。

    这么一会儿工夫,已被夜风吹得凉透了,油脂凝成白花花的一层,那令人无所适从的野气似也淡下不少,没那么难以接受了。

    萧廷俊一口将肉填进嘴里。

    没了热气,淡了野气,也淡了香气,入口尽是一团冰凉的腥膻,愈发难以下咽了。

    他别无选择。

    萧廷俊面无表情地咽下,“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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