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三章
萧廷俊调门之高,足可让这片清静地之外的热闹处也听个清楚,一时间直觉得无数好奇的目光自四面八方远远聚向这里来。
“啊?”千钟在通明的灯火下实实地摊开满面怔愣,“什么质库……什么银铤呀?”
萧廷俊也委实一愣。
来的一路上他就想到,莫说有庄和初在,即便只有她一人,这连在御驾面前都敢耍几分心眼的人也不是个能轻易被震慑住的,定会做一番狡辩。
但他也实在想不到,这人竟会在这最无可辩驳的事实上不认账。
萧廷俊直觉得好笑,“众目睽睽的事,郡主就不要装傻了。”
庄和初不动声色地接过千钟手里的弓,仍立在千钟之后,不疾不徐道:“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今日出行,我始终在郡主左右,只进过一间首饰铺子,选了几样珍珠花钿,确未曾到过林家质库,也没见过什么银铤。”
无论是谁,在这铁打的事实上睁着眼扯谎都实在荒谬得可笑。
“没见过什么银铤?”萧廷俊目不斜视,不看那出言作证的人,只定定看着千钟,底气十足地质问道,“那郡主今日从裕王府拿走的那些银铤呢?”
千钟面不改色,依旧满面如假包换的怔愣,“我从裕王府拿了银铤?您听谁说的呀?”
骑在马上的人顿然一噎。
自然是有人告诉他的,也自然是不能让人知道的来处。
但那么多银铤自裕王府里明晃晃送出来,有人瞧见也是在情在理的,萧廷俊也只僵了一僵,便又一攥缰绳,不慌不忙道:“自然是有人看见了。”
千钟皱皱眉头,挪步向那匹毛色油亮的高头大马凑近些,对马上的人压低声道:“您莫不是叫什么邀功骗赏的人给糊弄了吧?您要不再查对查对,这么大的事,街头巷尾这么些人都听着,要是没有些实打实的凭据就张扬开,万一到头来弄清楚是有人故意使坏蒙蔽您,那可就损了您的英明了。”
萧廷俊毫不领情地一扬眉,愈发高声道:“郡主多虑了,大理寺行事和京兆府可不同,定是人证物证俱在,才会来与你说这些。”
那高扬的话音一转,略略和气公道些,但还是一样的高声亮嗓,“当然,此案也只是尚在调查,如今你虽经手了这些赃银,也未必就是元凶罪魁。郡主若当真无辜,必定不会介意去林家质库当面对质吧?”
千钟还没应声,庄和初先道:“那若是殿下当真冤枉了郡主,殿下可会像适才一般在大庭广众之下高声为郡主正名,还郡主清白?”
眼见着萧廷俊那一直定在她身上的目光终于忍不住要朝她身后落去,千钟横错半步,又将这视线截下了。
“您要是嫌这样麻烦,也有别的法子。我愿意跟您去对质,您只要别清道撵人,就让这街上想跟来看的人全都跟着来,一同做个见证,不管到底对出个什么结果,我都认。”
被千钟掩在身后的人眉头微蹙,低声拦道:“郡主还是不要——”
这显见着是劝阻的话还没说完,骑在马上的人已抢道:“好,就依郡主!”
偌大的皇城,失窃案子每日都有,这赃银是哪一桩里的,一时没人对得上号。
但刚入朝的大皇子当街抓裕王府的错处,抓的还是裕王府逾制新封的那位郡主,这戏码可比戏班子斗法来得新鲜刺激。
何况,从来都是民求官做主,鲜见这些金尊玉贵的人物扯着平头百姓评理的。
许多人都不再稀罕那些喷火吐烟的热闹,兴致勃勃地议论着,乌泱泱地随着那队常日里多看一眼都是罪过的尊贵人马走了。
皇城里大小质库主要做的都是押物放款收息的营生,也可以代为保管不便在家宅里存放的贵重物。
这营生等闲做不来,一做起来,那就不会是小打小闹。
就与乞丐结帮派划地盘一样,城南街一带的质库不管打着什么字号,多多少少都沾着林家的关系。
大皇子一路带人来到那家悬着林家字号的质库时,云升已率着些大皇子府的人在里面守着了。
掌柜掬着一张老实和气的笑脸候在一旁,见萧廷俊进来,忙也随着云升行了礼。
“大殿下明鉴,我家东主有严令,各铺面向来是严守法度,以诚为本,童叟无欺,做的是清白生意,最怕收了什么来路不明之物,是以小人一觉察不妥,立时就报了官。未想竟惊动大殿下亲至,小人实在惶恐!”
萧廷俊知道他惶恐的什么,明明是悄悄报去京兆府的事,却是大皇子府的人先到了。
先是云升带人将这铺子里里外外围了个严实,又是他带来这么乌泱泱的一群人拥在门外明目张胆地看热闹,再清白的地处也合该生出几分惶恐了。
那些招了祸事的银铤整齐地码在承盘里,尽数摆在柜上,被铺内外重重灯火映着,亮得晃眼。
萧廷俊伸手拈起一个掂了掂,二十五足两,成色也是上乘。
官府追查失窃银铤,自然会向银铤最易往来处查访消息,诸如质库、金银铺子一类的商户,都会收到有关赃银特征印记的细节,只要细心留意,就不难辨得出。
萧廷俊摆弄片刻,又将那银铤丢回去,淡淡道:“你家东主如此深明大义,难怪财源广进,生意兴隆。”
掌柜忙道:“承您吉言!”
萧廷俊略略扬声唤了风临,就见拥在门口的人群一浪一浪地分开,风临引着千钟与庄和初自人群让开的空处进门来。
“掌柜好好看看,你说的裕王府郡主,是这一位吗?”
“是是……”前后也不过一个时辰的事,掌柜一眼看过去便连连点头,“早些时候郡主独自前来,小人眼拙,起初未能认出郡主,是郡主在底档上留住处时,报的乃是从前的庄翰林府上,如今可不就是裕王府郡主的住处?”
掌柜说着,从柜上取了那早已备好的记档簿子,摊在那一页上呈到萧廷俊面前,“就是这个,您看这里,都清楚记着呢。”
萧廷俊刚把簿子接到手上,那瞧不见簿子上内容的人已不安地辩驳起来。
“你什么时候见过我呀?我这可是头一回进你这铺子,从没给你留过什么住处。”千钟既冤又气地瞪过那掌柜,又满面委屈地朝萧廷俊道,“大殿下,白纸黑字也一样能作假,您可别叫人骗了!”
萧廷俊颇觉好笑地自那簿子间抬起眼。
他倒也不是非要把这罪名钉死在她身上不可,只是她这些辩驳之辞实在有失常日的水准,好像只是因为面对的是他,就不屑于好好动动脑子了。
“郡主怕是忘了吧,这上面可不止有白纸黑字。”
那簿子在萧廷俊手上一转,朝她亮来。
“郡主还记得这个吗?”萧廷俊伸出一根指头在那页下端近边角处点了点。
那是满页黑字里少有的一抹红痕。
是一道沾着朱砂印泥盖上的指印。
千钟不以为意,理直气壮道:“白纸黑字都能造伪,一个指头印子又怎么造不得?您叫外头这些人挨个印上一圈,保准能找见好几个指印子和这一般大小的。”
话音未落,拥在门口的人群里就嗡然响起一片哄笑声。
萧廷俊忽然有些释然,又有些感慨,从前觉得她七窍玲珑,冰雪聪明,如今看,离了起码的见识,再多的聪明也是枉然。
她身后那既有见识又有聪明的人,分明想寻隙说句什么兜底的话,萧廷俊半点空隙也不与他留,拿着那簿子向前两步,直送到千钟眼前。
如此之近,可以一清二楚地看见,那指印很小,但印得老实,足够清晰地显出那指肚上的每一丝凹凸纹路。
“指印能用来防止文书造伪,不在指头的形状大小,而是世间每一根手指上的纹路都是绝无仅有的。”
那刚刚还理直气壮的人蓦地一愣,怔然看向自己的一双手。
“郡主既如此笃定自己从没来过此处,也从没寄存这些银铤,想必你的指印也绝不会与这一枚一模一样。”萧廷俊冷不防地一伸手,一把抓过千钟的手腕。
千钟一惊,慌地挣扎,“我冤枉——”
萧廷俊才捉住那细瘦的腕子,没等往柜上去寻印泥,忽觉自己手臂上扣来一个莫大的力道。
这一记之快,就是离他最近的风临也没来得及反应。
力道之强硬,惊得萧廷俊手上一松,那在惊惶挣扎的人一下子挣脱出去,那扣在他手臂上的力道也随之如云烟散去。
只在他衣袖上留下几道浅浅的褶皱,证明确有其事。
庄和初松了这惊得满室一阵骚动的力道,一步退后时张手将千钟半掩到自己身后,仪态恭顺,面上无波无澜。
“大殿下还请三思,纵是指印一样,也无法——”
“若指印都不能做凭据,那天下间各种文契还算什么?指印就是铁据!”萧廷俊紧着后牙恼然截下话,将簿子往身后一递,扬声喝道,“来人!请郡主用印。十个手指都印全,以保公允。”
云升应声上前来,尚算恭敬地向千钟请了一声。
千钟迟疑片刻,又嘟囔了声“反正我就是没来过”,到底一步三磨蹭地随着云升过去了。
庄和初正要跟过去,萧廷俊一步上前,正将人截下。
萧廷俊一路过来寻人的时候,心中还有些惴惴难安,担心在大庭广众之下把话说得过重,要伤了这人的心,又担心话说得不够重,怨憎之意不够显见,难达目的。
可在街上一眼看到他这难得一见的光鲜打扮,心里就生出一簇真真切切的无名怒火。
他知道这人今日是为着什么事去的裕王府。
人不会为了不情不愿的事专程做一番打扮,何况是往光鲜夺目里打扮,他打马从街上过去时,在那么璀璨的上元热闹里,远远都能一眼看见那道身影。
这一向处处淡泊无争的人,衣装上从不抢眼,成亲那会儿也不过如此。
手臂上被陡然抓握的那处还在隐隐胀痛着,如一把干柴,愈发助长火势。
“忘了恭喜庄统领,刚刚丢官罢职,就托谢府一门丧事的福,从裕王府捡了份侍卫统领的美差。”
萧廷俊一双虎目含着跃跃的火光,毫不客气地在这副光鲜得刺眼的衣冠上打量一番,“看得出,庄统领甚是珍惜这机会,还没披上那身犬皮,就已颇有些鹰犬气度了。”
裕王请下旨意不过才半日,庄和初的这个新去处还没在皇城里传开,乍被萧廷俊如此高声扬出来,拥在门口的人群间顿时惊声四起。
庄和初坦然笑笑,淡声道:“在其位,谋其事,大殿下莫怪。郡主一介弱女子,没有武艺傍身,大殿下如此行事,实非君子所为,也显得有失公允,庄某拦阻,亦是为大殿下官声着想。”
“那可真是叫庄统领费心了。”萧廷俊咬牙道,“我看庄统领有句话说得在理,在其位谋其事。今日这些银铤,郡主未必知晓其中蹊跷,倒更有可能是被人蒙蔽,无知无觉间经手了这笔赃银。庄统领已和郡主夫妻义绝,今日还伴着郡主出行,是我裕王叔的差遣吗?”
一声声庄统领掷过来,庄和初面色不改,还是不紧不慢道:“庄某无半字虚言,确未曾见过这些银铤。此事只要殿下理据充足,裕王府定配合到底。”
“庄统领可真是沉得住气——”
萧廷俊话没说完,云升已一手捧着记档簿子,一手拿着张印足了十个指印的纸,匆匆回到他身旁来。
云升压低声道:“殿下,卑职已比对过——”
萧廷俊扬声叱道:“你嗡嗡什么?大声说!”
“是……”云升有些为难地清清嗓,到底放开嗓门道,“卑职已反复比对过,郡主双手十个指印,与印在底档上的这枚,皆不相同。”
萧廷俊一愕,“什么?”
云升压低话音,说得更明白些,“底档上的这枚,当真不是郡主的指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