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5 章

    第一百九十五章

    夜色已沉,裕王府灯火通明。

    萧廷俊由人引着,从前院一路向后院演武场走去,离得还远,已不时有兵械相击之声入耳,森然尖厉,又繁杂得诡异。

    在早春寒夜中渐行渐近,令人不由得胆战心惊。

    走近了,才在战成一团的人影间看见一杆长枪,与六种全然不同的兵刃。

    长短软硬,皆缠着当中的那杆长枪。

    更准确些说,是它们全都被那一杆长枪缠着。

    枪风猎猎,如一道无形的大幕在风中翻飞,将这些人全数卷裹其中,逃无可逃,退无可退,又全无迎击破局之力。

    只能勉力招架,以求那长枪早些尽兴,结束这场毫无悬念的对战。

    “王爷,”引路而来的苏绾绾上前对着那满溢着绝望气息的场地福了福身,“大皇子在街上遇见一桩案子,与郡主和庄统领有些牵系,特来向王爷请教。”

    那六件兵刃原就招架得艰难,闻听传报声,忽一分心,顿然破绽百出。

    长枪却无意就此作罢。

    执枪在手的人凤眸一沉,戾气暴涨,枪风大震,席卷而过!

    如秋风横扫残叶。

    顷刻之间,金戈之声骤止,场中所立只剩一道执枪的身影。

    一切发生得太快。

    几滴湿热飞溅到面上,萧廷俊怔然伸手一抹,触手一片粘稠,尚未送到眼前,已觉甜腥扑鼻,这才在骇然间意识到,场中那六个如残叶般落了一地的人,已当真是如落叶归根,归尘归土了。

    苏绾绾比萧廷俊站得更近,看得更清。

    她甚至十分清楚地看见,那锋锐的枪尖是如何在这六名王府侍卫毫无戒备之下,毫不迟疑地挑了他们的喉咙。

    血喷如骤雨,溅了她满面满身。

    执枪的人悠然一挽,将滴血的枪尖转而指天,枪尾不轻不重地就地一支,“当”一声响。

    “知道了,你退下吧。”

    话音不冷不热,带着酣战之后的微微气喘,甚至有些心不在焉,却听得苏绾绾浑身一抖,恍然回神,僵着身子道罢礼,便如蒙大赦般匆匆而退。

    萧廷俊震骇地望着场中。

    四围的灯火与高悬的明月一并映着,清晰可见一片片流动的白亮渐渐扩大,边界很快相触,融为连通六具尸身的一汪血泊,亮得刺目。

    萧廷俊头皮发麻,双手紧攥成拳,噙着怒意的话音不由自主地微颤,“裕王叔……是想杀鸡吓猴吗?”

    执枪而立的人在血泊间微微眯眼,看向那自封为猴的人。

    “我为何想吓猴?”

    萧廷俊沉步上前,驻足在那还在缓缓外扩的血泊边缘,一腔怨气憋了一夜,又被满地血腥激得滚烫,已是不吐不快。

    “裕王叔说,会派人去林家质库,人呢?”

    今日早些时候,裕王传话给他,说千钟自裕王府带走一笔银铤,已存去了城南街一间林家的质库。那银铤是京兆府前几日刚寻回的一笔失窃赃银,还没来得及做处置,质库掌柜尚不知赃银已归案,悄悄报知了京兆府。

    裕王要他前去当众表演一通抓赃拿人,待闹得差不多了,裕王府会着人出面,说是给郡主赏钱的时候一时不慎拿错了,一场误会而已。

    萧廷俊接到话时,虽不觉得这是什么光彩事,却也瞧得出其中的好处。

    在任何人看来,他闻听庄和初入裕王府为侍卫统领,都合该大闹一场。他若不闹,定会惹人猜疑,但若闹得没个章法,又难以收场。

    如此以问案之名闹在大庭广众之下,传到宫里去,传到朝堂上,也就不算他为着一己之私无理取闹了。

    裕王这厢再趁那二人凭白受的这道委屈,顺理成章地给把甜枣,笼络一番。

    堪称是各得其所,皆大欢喜。

    但在林家质库眼看着事态离裕王传话所说越偏越远,裕王府的人还迟迟不现身,萧廷俊便明白,他怕是太过天真了。

    看眼前人这气定神闲的样子,分明对街上的情况了如指掌,且不觉有任何意外。

    “裕王叔是在耍我吗!你——”

    更直白的质问将将在唇齿间冒头,遽然断了。

    因为枪风已至。

    那沾血的枪尖蓦地劈下一道弧线,顷刻便到眼前!

    萧廷俊一惊,忙错步闪避。

    可惜身法不及枪法快。

    远远不及。

    萧廷俊才一动脚,那长枪就在眼前陡然消失了,下一瞬,顿觉背后枪风乍起。

    还未反应,背门已结结实实横受一击。

    脚下骤然失稳,萧廷俊踉跄着向前,不可遏止地踏进血泊,脚步落处,血花四溅。

    好歹没有趴下。

    甫一稳住,那鬼魅似的枪尖又迎面刺来。

    他还有机会躲。

    但他不躲了。

    萧廷俊足下沉定,沉肩昂首,立在血泊之中一动不动,灼灼的目光越过长枪飞快迫近的虚影,一瞬不眨地直视那执枪在手的人。

    枪尖就在即将触及他眉心时顿住了。

    “这还有点成大事的样子。”长枪卸了凌厉的杀气,唰地一扬,又以一个无害的架势立回主人手中,“急什么?你办得很好。林家质库的事,你只管咬紧了追究就是,他们会在人前把姿态做足,让你在皇城百姓间赚一笔声望。”

    在人前做姿态?

    那刚有点样子的人又懵然一怔,“什么意思?”

    裕王拖着长长的影子缓步走到场边的茶桌旁,搁下枪,徐徐斟茶,徐徐道:“林家来过人了,为着保全家业,已投入本王门下,今后一切听凭本王差遣。现下,可以说,他们是自己人。”

    林家和皇城里多半家大业大的生意人一样,从来少不得与官家打点,但又轻易不会扒定某一个门庭。

    世间风水轮流转,宦海浮沉起来都是朝夕之间的事。

    尤其在这皇城里,专盯着一户扒得紧了,浮的时候未见得能沾着多少光,沉的时候必定要跟着倒大霉。

    那质库掌柜见着是裕王府郡主拿了赃银去,就悄悄往京兆府报,原是想京兆府和裕王府本就是一家,定会寻个周全里子面子的方式将这事妥善处置。

    未曾想,一下子闹得如此天翻地覆。

    林家东主闻讯当机立断,也别无选择,那头街上还闹着,这头就已识时务地赶来裕王府屈膝服软了。

    这里头没有几个弯儿,萧廷俊跟到茶桌旁就已转了个明白,不由得讶然一惊,“这是裕王叔谋算好的?”

    萧明宣低笑。

    也称不上什么谋算。

    当日庄府的婚事是他主持一手操办的,庄和初今日来时的那身过于鲜亮衣裳,宫里也曾拿给他过目,再想想今天是什么日子,便知这二人还做了些什么打算。

    以皇城探事司那些人办事的习惯,这样摆明不怀好意又不知意在何处的一堆银铤接到手里,寄存以静观其变就是上佳之选。

    寄存之地,要么是质库,要么就是金银铺子。

    其中常日里名号最为招摇、行事最不厚道的,就是林家。

    这点事不难讲清,但萧明宣似是不愿多动那副已有些发干的唇舌,饮下半盏茶,也只淡淡地道了一句,“称不上什么谋算,只是动动脑子。”

    萧廷俊还是不明白。

    林家的家业是不小,但也要看与什么比,与寻常商户比,的确已算是大的,可要拿到裕王府面前,说句寒酸都算是抬举了。

    拉弓张网折腾半宿,就为这么一只干瘪的鹌鹑?

    “裕王叔要质库做什么?”

    “自然是为了你的大事。”萧明宣饮尽余下的半盏,唇舌润过,仍是能少一句便省一句地道,“你只管回去好好准备与林家交手的事,办好了,你身上也算有了一笔说得出口的真功实绩,才算真正踏进朝堂了。”

    萧廷俊来时的满腔怨气已在这极尽俭省的三言两语间消散殆尽,正想颔首认个错,一垂眸间,目光正落在那把长枪上。

    长枪就横在茶桌上,因着变换了角度,挂在上面的新鲜粘稠的血正缓缓朝下凝聚坠去。

    血溅四方,血流满地,却只沾到这长枪的前半段。

    连他都在踩踏间不免血溅衣摆,那又转身去斟茶的人一双手上却是干干净净,浑身上下滴血未染。

    好似那横陈于地的六具尸身与这人毫无关系。

    许是留意到身后打量来的目光,那背身斟茶的人头也不抬道:“那都是些好事之徒塞来本王身边的耳目,不成气候,往日懒得与他们计较。”

    一盏茶斟满,一身洁净的人悠悠回首,“但为着你的大事,这点杀孽,本王还担得起。”

    萧廷俊一震,喉头滚了滚。

    “谢……谢裕王叔。”

    *

    城西如意巷的这处小宅院已空了好些日子,今日突然有了灯火。

    上回裕王府来人的阵仗好似还近在眼前,便是有人心生疑惑,也绝不敢朝这是非之地靠近半步。

    宅中燃灯之人也压根没有防人的意思。

    宅门只是掩着,没上闩,轻轻一推就吱呀开启了。

    小小的宅院里没有多少幽深曲折的布置,开门便能见堂屋,屋中没有掌灯,灯火是从悬在房檐四角下的灯笼处来的。

    确切说,是三角。

    前门右角那一处悬的不是灯笼。

    是一个人。

    一个被捆束了双手悬于檐下一角的人,好像已没了生息,只随着夜风徐徐摇荡。

    这人之下,还站着一个人。

    早在门扇开启前,此人已觉察了巷中的脚步声,撂下手上的活,施然而立,像精心布置好陷阱的猎人终于盼来期待中的猎物一般,朝来人进门方向望着。

    门扇一开,这副很难让人记住的眉目间忽地挑起一道令人难以忽视的笑意。

    “庄大人……哦不,现在该敬一声庄统领了。”金百成不挪步,只定定站着,笑看着那道如期而至的身影自沉沉夜色间步步前来。

    “庄统领怎来得这么慢?只是一笔赃银,竟将堂堂前任皇城探事司第九监指挥使绊住这许久,不应该呀。难道,是大皇子在晋国公面前受教数日,就已有了脱胎换骨的长进,还是因为对面发难的是大皇子,庄统领不忍心拿出真本事来打击他吗?”

    这道劈开夜幕而来的身影之后,还半护着一道不起眼的细影,步步小心地紧跟着,活像是拖着一条尾巴。

    无论面容、身躯上掩饰得多好,最真实的心绪都会由尾巴暴露无遗。

    金百成不禁哂笑,“差点儿忘了,听闻裕王府如今多了一位主子,比起金某那时,这差事真是更不好当了。”

    千钟跟在庄和初身后,一眼也没往金百成身上瞧。

    一路过来时,庄和初已与她大致说过,在这里会见到什么人,约莫会是个什么场面,可当真踏进这里,还是不由得深深一惊,暗暗打了个寒颤。

    不是庄和初失算。

    是她单凭一句“嗜杀成性”、“手腕毒辣”,实在想象不出眼前这般光景。

    这个距离,哪怕灯火昏暗,也已足够她认出悬在檐下的人。

    是姜浓。

    人不只是被悬吊着,前门另一侧檐角上灯笼的薄光斜斜映来,在那了无生机的躯体微微摇荡间,自光泽温润的素洁衣衫上映出条条缕缕横斜的暗色。

    徐徐夜风不时拂过,送来丝丝骇人的腥气,足证那条条暗色是怎么回事。

    何况,那立在檐下说话的人,手中正悠悠地晃着一支长鞭。

    “才多少日子不见,庄统领着实清减了不少。”金百成怡然摇晃着手中长鞭,笑眼眯成一线,在那渐行渐近的身影上毫不客气地打量,“这腰身,快比女人还要纤细了,我的那身旧公服,恐怕有些难为你了吧。”

    离檐下不足五步,已足够将悬在檐角的人看个一清二楚了。

    那清瘦而挺拔的人却没有抬一抬眼,只望定金百成手中已被血染得难辨原色的长鞭,放缓了脚步,徐徐开口。

    “的确有些为难。”话音如早春寒夜,以薄薄的温和裹着透骨的清寒,“庄某既不想穿死人的衣服,也不想容你活命,如何是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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