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6 章

    第一百九十六章

    金百成一怔,忽地扬声大笑。

    笑声中毫无笑意,月夜之下,宛如夜枭尖啸,森然阴诡。

    “我与庄统领之间的恩怨,怎么算,也该是庄统领欠着我的。我且没有翻旧账,庄统领又何来的这么大火气?”

    金百成忽地一敛笑容,做出一副恍然之色,转头望向那最昏暗的一角房檐,“难道是因为姜管家?”

    话音甫落,那阴诡的笑声又扬起了。

    “庄统领误会了!可不是金某要拿姜管家胁迫于你,她是奉裕王之命,前来公干的。”

    金百成扬起鞭头在那双垂荡在半空的脚上敲了敲,力道不大,仍敲得那副无依无靠的身躯如风中弱柳般摆荡起来。

    “说起来,姜管家入裕王府,可比你我都要早得多,兜兜转转,无论什么恩怨,而今咱们……”金百成目光自上而下一转,自姜浓到庄和初,最后落定在被庄和初半掩在身后的那道细影上,“连同郡主,全都是在一口锅里吃饭的人了,这是多大的缘分啊。”

    已近到三两步之间,便是灯火昏暗,也足够千钟辨出那悬在檐下摆荡的人并非毫无生息,至少还能看到胸腹间微弱的呼吸起伏。

    人还活着,只是昏过去了。

    金百成料定他们会来,甚至摆下这般骇人的阵仗候着他们,一定不只是为了说这些让人搓火的废话。

    千钟暗暗向半遮在她身前的人望了一眼。

    不知是身上那些失了药效庇护的伤痛在作祟,还是当真被这一箩筐恼人的废话引动了肝火,这人面色寒如月光,也白如月光。

    只这样看一眼,都看得出他实在不宜动武,甚至不宜动气。

    眼下这境况,要救人,硬碰硬绝不是最划算的法子。

    金百成笑声还没收尾,忽见那道半遮半掩的细影一闪,自庄和初身后晃了出来,气势汹汹地挺上前。

    “谁跟你一个锅里吃饭?”千钟盯着那张哪怕笑得很难看也很难让人留下印象的脸,盯得毫不客气,“嘟嘟噜噜说这一大堆,你是谁呀?”

    金百成一愣,旋即又笑,“金某素不以相貌扬名,郡主不认得我这张脸,不足为怪。不过,方才听庄统领那些话,郡主还不明白吗?我,就是金百成——”

    “你糊弄鬼去吧!”千钟斩钉截铁道,“你要是金百成,我就是金百成的祖奶奶!”

    这世上认不出他这张面孔的大有人在,类似的话,他一向也没少听过,她这口气已算是相对和气的了。

    金百成见怪不怪,“郡主若是不信——”

    “我不信你,可是为了你好。”千钟一沉脸,正色道,“堂堂裕王府侍卫统领,哪是说死就死、说活就活的?金统领的死是正经向宫里报过的,那尸首还是我父王亲自派人抬棺送出城去埋的,你要真是金百成,好端端站在这,叫我父王怎么跟皇上交代?总不能说,你是打阎王殿里还了魂,自个儿开了棺扒了坟,又跑回来了吧?”

    无论金百成是怎么“死”的,又是怎么“活”的,其中定离不开裕王的筹谋。这桩筹谋里最麻烦的关节且已在神不知鬼不觉间办妥了,何况这无足轻重的一环?

    千钟自然不是真想听他一个解释。

    不容金百成开口,千钟又紧接道:“但不管你是谁,你怕是还不知道,你今天已捅了个天大的娄子。”

    金百成已想不起上一回被一个女人吓唬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哪怕她身旁还站着个满面清寒、浑身肃杀的庄和初,这瘦瘦小小的人看起来仍像只张牙舞爪的兔子,越是摆出厉害架势,就越是好笑。

    “金某还真不知道。”

    金百成信手收拢鞭子,让鞭杆以一个不快不慢的速度在几根手指间慵懒又流畅地轮转起来,玩杂耍似的,一面悠然玩着,一面饶有兴致道:“请郡主赐教。”

    鞭子悠悠轮转旋起阵阵细风,自那色泽深重的鞭梢间鼓起,融着浓厚的血腥,一阵阵拂到对面二人的脸上。

    庄和初面色愈白,向前压了半步,千钟倒是面不改色。

    鞭上的血只是沾染上的区区一点。

    真正的源头,还悬在那檐角之下。

    “自打庄府那宅子归了我,改了门匾,原在庄府当差的人多都另寻饭碗去了。姜姑姑本来也被皇后娘娘瞧上,想要她去大皇子那当差,她没走,是因为我父王亲自去向皇上求了旨意,要姜姑姑暂留在我身边,指点我礼数。”

    千钟朝那檐角抬抬眼,又不慌不忙看回金百成。

    “后日我得以裕王府女眷的身份去琼林苑参加天穿节燕射,这里头的礼数我还是两眼一抹黑呢,要是出了差错,宫里追究起来,我可不敢对皇上撒谎,只能实话实说。到时候,看我父王是向着你,还是向着我。”

    金百成心头一刺,手指间微微一僵,面上的那抹饶有兴致也在一抬眼间尽数消散了。

    什么礼数,什么天穿节燕射,就算这都是实情,他也浑不在意,甚至那至尊之位上的人追不追究,高不高兴,他也没那么在乎。

    只是她最后这一句。

    真到非此即彼的局面上,裕王会向着她,还是向着他?

    从前很长一段日子里,金百成一直坚信,以他所担要职,堪称裕王之肱骨,裕王轻易离不开他,可这趟突然被安排假死,他才陡然意识到一个令他心慌的事实——裕王离了他,可说得上是毫无影响。

    他再如何忠心不二,再怎么办事妥帖,在裕王这里仍是可有可无的。

    二者择一,只要裕王觉得划算,觉得合适,无论对面是天潢贵胄,还是卑贱蝼蚁,都可能毫不犹豫地弃了他。

    冷不防间,一丝惊慌自他心头溜至眼底,一闪而散,还是被千钟捉住了。

    不管他怕的什么,只要叫他怕了,那就是好事。

    千钟心中暗喜,面上不露分毫,只将话锋往和气里转了些,“不过,你说得也在理,咱们如今都是仰仗着我父王过日子,相互为难不如相互帮衬。你先放下姜姑姑,你有什么难处,咱们也好商量。”

    金百成迟疑片刻,转在手指间的鞭子慢了些许,到底还是没停下,只面露为难道:“郡主明鉴,金某与姜管家素无私怨,一切都是为了王爷的差事。”

    “什么差事?”千钟关切问。

    “找梅重九。”

    千钟愕然一怔。

    不是她忘了梅重九这一桩,只是实在想不到,寻梅重九这件事,在裕王那里竟紧要到这个地步。

    单以裕王说给她的那理由,什么梅重九在外受辱就是折了裕王府的脸面,绝要紧不到需得大费周章摆出这种阵仗的份上。

    一定还有别的缘由。

    是因为梅重九与他们的干系,还是梅重九与苏绾绾那层旧日身份的瓜葛,亦或是,只因皇上那头也派了她寻回梅重九的差事,裕王偏要占个先机……

    都有可能,又都有些牵强。

    不过,越是这么不择手段地寻人,越是说明那人现下还没露了行藏。

    还是眼前的人更紧要。

    千钟在一头雾水间定定神,扬着满面诧异,揣着明白装糊涂问:“找梅先生,关姜姑姑什么事?”

    “梅重九失踪时,庄统领在牢里,郡主在宫里,唯有姜管家在他失踪前夜去过一趟梅宅,是最后见过他的人。”

    金百成为难地说着,指间鞭子渐渐转得轻巧起来,嘴上却又为难地一叹。

    “可惜,论问供的手艺,我实在不及从前的谢参军,折腾这许久也没个结果。如果郡主也能帮帮忙,最好不过。我定会向王爷禀明,厚赏郡主,绝不冒功。”

    梅重九在哪儿,她是当真没个头绪,但要哄得金百成放人,也用不着那些个实打实的头绪。

    “可以——”

    千钟才一开口,忽觉身旁一阵风起。

    庄和初动了。

    没有动口,一言不发径直动手。

    向金百成动手。

    千钟也只看清了这一点。

    金百成比她反应快一点。

    但也只快一点。

    光影急晃,千钟定睛看时,庄和初动手间惊起的风才将将拂到她身上,金百成转在手指间的鞭子就已易主了。

    金百成就醒觉在鞭子脱手的那一瞬。

    下一瞬,他的手里就多了一把铮然抽出的佩刀。

    铮然之声还在耳畔,金百成就后悔了。

    他反应得太快。

    快到没过脑子。

    这人冷不防地出手,所图压根就不是那根鞭子。

    那鞭子一到庄和初手中,鞭梢顿然荡开,立时如灵蛇一转,几乎在他抽刀的同时,就朝他手间横卷而来!

    醒悟这一点时,金百成心头又顿然涌起千百倍的懊悔。

    他在最不该分神时动了脑子。

    是以手上不由自主顿了一顿。

    但那长鞭没有丝毫停顿。

    铮然之声未绝,金百成手上又是一空。

    金百成不甘心,又不得不死心地眼睁睁看着,那刚刚出鞘的白刃在他面前划过一个嘲讽的弧度,飞扬而去。

    一击得手,庄和初却不伸手去接那刀,只转腕一扬鞭。

    鞭梢顿展。

    卷束其中的白刃如一颗流星倒飞,直插夜空,朝那最晦暗的檐角刺去!

    “哧”一声响。

    不偏不倚,正断绳索。

    那悬吊空中无依无凭的身影乍然脱开唯一的着力之处,立时如落叶坠下。

    庄和初动身同时又一扬鞭。

    那染血的鞭身好似恶事做尽之后幡然悔悟的一只手,及时一挽,将人拦腰卷住,顺势一拢,接至随后赶到的另一只手上。

    庄和初接人稳稳落定,转手便往千钟身旁一送。

    从觉察身边人动手,到身旁被塞来一个人,不过就是一息的工夫。

    千钟已下意识将人扶紧了,还没弄清楚这一息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眼见着已有些周旋的余地,为什么又非动手不可?

    以及,接下来,是跑,还是接着打?

    好在突如其来的坠落已将这晕厥的人唤醒,姜浓茫然又错愕地看着这两道不知何时出现在院中的身影。

    “郡主……大人——”

    “不必多言,”庄和初挽鞭在手,以身截在她二人与金百成之间,淡淡打断姜浓自己也有些不知该从何说起的解释,沉声道,“与郡主先走。”

    千钟心头一沉。

    庄和初接下来打算,是跑,也是接着打。

    ——她们跑,他接着打。

    姜浓听惯了庄和初的差遣,尤其在这情势瞬息万变的险地里,更容不得半点犹疑。

    千钟也没犹疑。

    来时路上庄和初就与她说好,来到这里,一切视时机而动,他既决定了动手,就说明这便是动手的最好时机。

    在她还没彻底弄明白这时机好在哪里之前,最有胜算的选择,就是照他说的办。

    庄和初话音甫落,姜浓还没来得及应上一声,千钟已挽紧了她,拔腿转头就跑。

    一转眼间,檐下就只余二人相对。

    有那么一瞬,金百成也想跑。

    庄和初如今境况如何,裕王从里到外都对他细细讲过,以裕王那番描述,这人纵是一副铁打铜锻的筋骨,最多也只能使出几招唬唬人的花架子。

    怎还能有这样轻捷的身法、强横的力道?

    若不是裕王瞒了他,就是这人瞒了裕王。

    掌中已空,但刀柄自掌中陡然抽离时留下的摩擦灼痛仍在,金百成攥掌为拳,脚下到底没有挪动分毫。

    若在有十足把握能一举跑脱前就露了怯战之意,那就再无生机了。

    何况他连一分把握也没有。

    “庄和初……”恼怒裹着震骇,金百成厉声喝道,“你敢违逆王爷!”

    那手挽血鞭而立的人面色极白,由一身鲜亮的衣衫衬着,白得愈发鬼气,通身尽是一派森冷透骨的平静,浑如踏月前来索命的幽冥鬼差。

    那鬼差淡淡道:“孤魂野鬼,也敢托王爷之名?”

    金百成遍身汗毛倒竖,心跳如雷,嗓音愈厉,“你想干什么!”

    “超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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