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小姐稍候,大人片刻即来。”下人躬身退下。
裴有鱼摸着茶盏盖,思绪飘回穿越前,她每次在路摊上玩扔飞镖的游戏,几乎百发百中。她盯着盏盖若有所思,直至一阵缓慢的脚步声传来,耳尖微动,目光倏地转向厅门,同时手中的盏盖也脱手飞出。
折扇“嗖”的一声摊开,恰好挡住疾驰而来盏盖。盏盖撞扇而落,“啪嗒”一声坠地碎几成瓣。
折扇又“嗖”的一声合上,露出东方不白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可惜了。”东方不白蹲下身捡起一片碎瓷,语气惋惜,“户部尚书送的套盏,值整整一百两呢,如今却成了废品。”
东方不白蹲着的姿势让那身月白长袍铺展在地,若非裴有鱼知道他年近不惑,便要误认作是十多岁的少年郎了。
裴有鱼立马抄起余下的盏身朝东方不白用力摔去:“东方不白,你个天杀的!竟敢算计老子!”
东方不白脚跟一撤,侧身避开,敏捷躲过飞来横盏:“为师平日是这么教你尊师重道的?”
裴有鱼冷哼:“你这种让学生去送死的,也配为人师表!”
“你这不是完好无损地回来了吗?”东方不白笑意更深,“区区一个暗探铺子,哪能要了你的命?”他瞥了眼地上的碎瓷:“甚至还这么精神。”
“你果然知道万芳当铺的底细!”裴有鱼咬牙切齿,“万一我被拆穿了呢?”
东方不白轻叹,流露出无限遗憾:“那只能怪为师眼拙,看走了眼。”
她九死一生,结果东方不白就轻描淡写说句“看走了眼”?裴有鱼怒极反笑:“无耻!”
东方不白漫不经心摇曳他手中的折扇:“为师向来把骂声当颂词。”
裴有鱼一脸无语,她张了张口想骂出一连串的三字经,却又生怕自己把他给骂爽了,只能强压怒气道:“为什么让我假扮?”
“因为你最会演。”东方不白不紧不慢地说。他翻起案上新的茶盏,拎着茶壶对准茶盏,边斟边道:“无论是陷害燕长歌还是课堂上的装傻充愣,你都演得很好。想必这个角色,你不在话下。”茶满,他顺势坐到椅子上,对着茶盏轻轻吹气。
裴有鱼冷脸:“你不该瞒我!”
“和你商量?”东方不白啜饮一口茶水道,“那你不会同意。”
“现在我也不答应继续!”
东方不白唇角微勾:“如今你已暴露面目,若此刻退出,我便放出风声,让当铺知道你是假扮。你说,他们会放过你吗?”
“威胁我?”裴有鱼怒不可遏,破口大骂,“卑鄙小人!”
“当然,为师不会亏待了你。”东方不白站起身来,走到裴有鱼跟前,“事成之后,你可得黄金千两。”
裴有鱼冷笑,若是放在现代,她犹豫一秒都是对钱的不尊重。但是她现在穿越了,已经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黄金于她也不过是锦上添花。
若在初时,纵以万两黄金为诱,她必断然回绝假扮敌国暗探。可眼下,东方不白摆明了要不择手段拉她入局,逼她不得不从。
可若就这般认了,她又岂能甘心?
一个念头掠过心头,事已至此,何不借此机会为自己谋利?至于东方不白……来日方长,这笔账迟早要算!
“老师也太没诚意了。”裴有鱼拂了拂裙裾,一改方才怒色,迤迤然挨着东方不白坐下,“区区千两黄金,就想让堂堂侯府嫡脉以命相搏?就不怕我宁为玉碎?”
东方不白伸手去抓茶壶欲斟新茶,却半道被裴有鱼截了壶柄。她自顾自斟了杯茶,清香四溢:“你若放出风声,我大可以深居侯府闭门不出。届时我会让南煌知道,他们在北冥的据点已经暴露,如此一来,老师就别想从他们嘴里撬出半个字来了。”裴有鱼喝了口茶继续道:“毕竟,你要我假扮,不就是为了套取情报?”
东方不白眼神中闪过一丝了然:“说吧,你想要什么?”
裴有鱼挑眉:“我何时说过要继续?”
“你若不愿,”东方不白看向她手中的茶盏,“不会碰我的茶。”
裴有鱼将茶盏放到茶桌上,双眼笃定道:“我要面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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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要面圣?”
御案上的奏折堆积如山,批阅的沙沙声成了殿内唯一的声响,时间在无声中悄然流逝,直至东方不白禀报裴有鱼主动要求面圣的消息,帝王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姬禹极这才从奏章的瀚海中抬起头来,发出困惑疑问。
“回陛下。”东方不白躬身行礼,“她已在殿外候着了。”
“让她进来。”姬禹极没有多言,便又垂首执笔,未曾停歇,似对来人浑不在意。
高琰引裴有鱼入殿。
这是裴有鱼穿越至今,头一回感到紧张。她像是迎来一场毫无准备的pre,却要接受金字塔顶尖人物的审视。若无所求,她本可以泰然处之。但她偏偏发现了原主日记的秘密,心中有了图谋,便活生生地生出了敬畏之心。毕竟那人的一个蹙眉,便可定她前程生死。
姬禹极理所当然地受着裴有鱼的跪拜礼,手中朱笔未停,也没有抬头,待殿中回声散尽,他才从奏章间抛来一句:“你最好有足够重要的事,否则就治你大不敬之罪。”他的语气比水还淡,仿佛那句无异于让人掉脑袋的话,不过是随口一提的闲事。
裴有鱼闻言,先是心头一跳,而后笑了。
穿越前的战地记忆正在撕碎心中忐忑——她可是能顶着漫天炮火传递新闻的专业记者,穿行过枪林弹雨,见过九死一生的战场,更别说她已经死过一回,难道还怕这封建皇权的威胁?
——初时的害怕并非是畏惧高高在上的皇权,而是人心里的怯懦。而她已经拥有了战胜怯懦的经验和勇气。
再抬首时,她眼底的畏惧已经燃尽,余下不卑不亢的自信。颤抖的身子恢复如常,呼吸也逐渐平稳。
“回禀陛下,臣女愿为北冥效犬马之劳,假扮暗探套取南煌机密。但是……”裴有鱼有意一顿,然后道,“臣女有个条件。”
此言一出,殿内之人无不悚然。宫人纷纷将头埋得更低,连呼吸都屏住了。
高琰低垂的头颅微微一颤,伴君如伴虎,敢与九五之尊谈条件的,除了东方大学士之外,殿下这未及笄的少女是头一个。他忍不住掀起眼皮飞快扫视一眼,只见那稚气未脱的面容上竟寻不出一丝惧色,有着超越心智的自信和从容。
东方不白也意外地朝裴有鱼看去。少女行礼,脊背却是笔直。
姬禹极的脑袋再次从奏山后伸了出来,他不露喜怒,但高琰能够察觉陛下此刻是有些不悦的。
“你可知,”姬禹极的声音不疾不徐,将御笔搁在了砚台上,“若非你老师的情面,你本不该站在这殿上。”
一个连上殿资格都没有的人,怎配跟皇帝谈条件?
裴有鱼不慌不忙:“臣女自知僭越,但老师曾说过,陛下心胸可比广袤山海,是全天下的明君,所以陛下定然赏罚分明。”她适时抬眸,眼中流转着慧黠的光:“如此,陛下既命臣女假扮敌国暗探以套机密,想必也会赐下相应的酬赏。而臣女不过是提前预定一份想要的酬赏。”
姬禹极皱起眉头:“朕何曾下过旨意命你假扮暗探?”
“此等干系重大的机密要务——”裴有鱼有意顿了顿,“若无陛下授意,东方老师岂敢擅作主张?”
姬禹极微敛眸色,不怒自威的气势让殿中众人再次屏息。他向来厌恶自作聪明、巧言令色之徒,除了……他眼神扫向殿下的另一人,此裴家女的从容气度倒确实有几分东方不白的影子。想到这里,他用冰冷的口气道:“你想要什么?”
裴有鱼深吸一口气,双手交叠于额前,郑重拜下:“回陛下,臣女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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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琰送东方不白和裴有鱼一前一后离开大殿,回行前他忍不住又扫了眼裴有鱼,似是看见什么稀奇物种,竟如此胆大包天。最后居然还能活着出宫。
东方不白倒是神色如常,似乎裴有鱼提出任何条件,他都不会感到意外。
裴有鱼见东方不白径自前行,丝毫没有等她的意思,于是连忙提起裙裾小跑几步跟上,与东方不白并肩:“老师不问问我,为什么开那样的条件?”
东方不白直视前方脚步未停,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等你真用上了,为师自然会知晓。”东方不白悠闲信步着道,“倒是现在,你既已得陛下首肯,可以说从万芳当铺里都打探出什么消息了吧?”
“南煌想要暗地带回赵长显。”裴有鱼将最机密的消息回答得言简意赅。
东方不白平静道:“南煌国太子病重,东宫之位即将空悬,也难怪他们大费周章想要迎回质子。”
裴有鱼本以为这个消息能让东方不白大吃一惊,没想到他神色淡然,于是又道:“不仅如此。他们还收买了朝廷权贵,令其在迎回当日引开禁军,以助赵长显顺利离宫。”
东方不白点点头:“所以,你要查出被南煌收买的朝臣究竟何人。”
“是啊,自然要查……”裴有鱼顺着话音刚应和到一半,突然僵在原地,她眨了眨眼睛,怀疑自己听错了——查朝臣?谁查?她猛然用颤抖的手指向自己,声音都变了调:“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