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胜而归,赤那一路的好心情溢于言表,还未到乌赫已经派遣斥候百里加急传讯捷报告。
又令手下将战利品分出来一些,送去牧民区分发,美其名乐事同享,实则将此役捷况传遍部落,坐实自己的头功。导致凯旋时牧民们夹道相迎,推嚷献花,赤那无有不受。
伊拉也穿戴盔甲,大摇大摆与赤那平行一处,沿途更是抛洒钱币,招摇得意。
白兰即忍不住提醒他们:“满招损,谦受益。人狂易生祸,将军还是莫太惹眼。”
“你以为厄今大胜时就不狂,他只是端着面子不说出口而已,可那副趾高气昂的姿态谁看不出。我赢了,狂又如何?”
赤那正在兴头上,谁也不放眼里,正而一行人到了军区,却无人注意他们,遍地残焦,一副战后的颓靡狼藉。
他抓过一个正在重建毡包的士兵询问。
那人满脸是汗,忙不迭行礼,爪子在脸上乱抹两下,露出几个灰印:“是前几日别林部突袭,恭喜将军剿灭祈月部!”
“别林部,不是老三去打了吗?”
赤那更迷糊,再询问才得知,厄今出师不利,别林部一打就作鸟兽散,完全找不到大营,他们一边分出一小搓人马吊着厄今,一边突袭了乌赫。
倒也没有造成多大的人员伤亡,只是扔了几把火,烧了几个将军王子的营帐,还有亡故世子齐格松的圣帐。
等到厄今收到消息赶回去,又被埋伏半路的别林部突袭,万人覆殁,只剩下最精锐的疯眼护着厄今逃回。
赤那这一仗赢得多漂亮,厄今便输多惨。
别林部突袭却只是造了点破坏,又毫不恋战,这是挑衅也是宣战,他在这里竖起一面旗帜,告诉潜北七十六部,反乌赫者投他名下。这才是让霍讷耶最在意的一点。
是以厄今这一仗并非单纯输赢,却影响了潜北定局,他负伤回来,只得了霍讷耶四字批判——尸位素餐。
厄今得狼主宠爱多年,如今又是唯一嫡子,此评判不可谓不重。
赤那知道后愣了一瞬,随即狂悖大笑:“长生天助我!”
他迫不及待前去请功,白兰即一时间心觉不妥,却拦也拦不住,眼看着带着祈月部族长的人头便进了王帐,急忙让阿惹耐进去转圜,结果他也被拦在外头。
守帐的士兵叽里哇啦说了一堆,白兰即结合零星几个能听懂的字和阿惹耐的神色猜出他等级不够,要等主将汇报后才能进去。
白兰即不想这时候接这捧邪火,先走了。
才走出没多远,便看见菩疑等在军区外面,她脚步停下,绕了个远路离开了。
赤那进入王帐,便一路高声嚷嚷,铠甲呼得大响,噗通一声重跪在霍讷耶膝前:“——儿子来迟,阿吉可有受伤?!”
霍讷耶拍了拍他肩膀:“别林部还伤不了我。”
“是!长生天定然庇佑阿吉,厌弃叛乱者。”赤那挥挥手,叫人呈上安神、健体的各类补药,“儿子听说厄今失利了,还连累阿吉,虽然未曾受伤,但儿子没有一天不忧心阿吉。”
霍讷耶心下安慰,夸他几句,又说:“此役你大败祈月部,听说老部长的头是你砍下的,多年不见了,逻塞也老了吗?”
赤那的脸色有一瞬间不自然,又恢复如常,双手奉上提进来的头颅:“他跟阿吉一起长大,却背叛阿吉,最后为了子孙活命,跟我求饶,自刎当场,不可谓不大快人心。如今他就在这里,阿吉可以将他悬帐示众。”
霍讷耶没有接那血淋淋的布包,只是掀开一块,看到故人鬓角的白发,默了默:“二十年不见了,他也成了个老东西。赤那,好好安葬。”
赤那不解:“阿吉要是不想挂在门口碍眼,不如派人去将他的头颅送去别林部,震慑布疆。”
霍讷耶皱眉看了他一眼:“侮辱尸体这样的下作事情,别再让我听到第二遍。”
赤那闷闷应了一声,叫人把头颅提走后解释道:“儿子只是想给阿吉解忧,如今因为厄今,我们被人抄了老巢,这可是奇耻大辱,咱们乌赫什么时候这么狼狈过!他害得阿吉颜面尽失,损兵折将,愚蠢至极!”
说完抬头去窥霍讷耶的脸色,见他并不反感,甚至有了思虑之色,欣喜之下倒出更多所想:“厄今这一输,损兵两万,将乌赫前进的脚步拉退三年,实在可恨。”
霍讷耶:“照你看,你觉得应该如何处置?”
“自然是严惩。疯眼军溃败至此,肯定从上至下都有问题,厄今首当其冲,应军法示众,剥夺主将之权,没收牧场和奴隶百人,副将没收财产,当众处决以儆效尤,属官千户、百户拆分,填补军队。”
他说得掷地有声,帐外的阿惹耐听得心惊——赤那太着急了。
果然,霍讷耶声音沉肃下来:“如此重处,你当真觉得合适?”
赤那急迫道:“别林部是乌赫统一草原最大的拦路虎,想要除掉他们定然要重振军威,以壮声势。惩罚虽然重,可之后将领们必然不敢退缩,阿吉,此时不严刑处置,更待何时!”
霍讷耶缓缓道:“你们可是手足兄弟,如此是不是太不留情?”
“厄今是我的手足,可也是主将,应该做表率。”
霍讷耶胸口沉浮几下:“行了,这件事我再考量考量,你不要再插手。”
“阿吉,你可不能因为他是儿子就心软,中原话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阿吉可不要糊涂。”
“够了!我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指挥?”霍讷耶提高了声音,“不是打了此胜仗就想骑到我头上了!”
赤那慌忙跪下:“儿子不敢!”
这一番对话听得阿惹耐连番叹息,更是焦急自己的事情还未被提到,只是如今这情形就算提到也恐怕没好果子吃……一时间忍不住再心里痛骂赤那这头蠢货。
就在此时,一抬担架在阿惹耐的眼皮子底下略过,厄今面朝下面趴着,背上、臀部鲜血淋漓,是被铁篱棍重击过的新鲜伤痕,他的双手无力垂在一旁,仿佛昏死过去。
士兵放下担架通传,“厄今将军特来向狼主请罪!”
阿惹耐立即就明白过来,深叹一息,只觉赤那要遭,连带着他的牺牲也白费了,一时间竟然双耳嗡鸣不止。
很快,担架抬了进去,霍讷耶一看见厄今重伤便霍然起身,那人偏生还要爬起来行礼,被霍讷耶几步赶来按住,就势扶住他的手,虚弱无力地说了一大堆歉疚之话,先表了忠心端正了失败的态度,又再自请责罚。
这么一套下来赤那已经时目瞪口呆,半舔憋不出一个字,霍讷耶眼中心疼,当即催人去喊巫医来,却未曾再提惩罚之事,赤那一口闷气憋再胸口,哪哪都不顺,如何发作都难受,可是不发作更难受。
他冲上去对着厄今就是一脚:“你又装!你跟中原人一样狡诈!”
人被他一脚踹翻,咕噜噜就从担架上滚下去,霍讷耶勃然大怒:“放肆!你眼里还有没有兄长和父亲!”
手边的拨杆砸在赤那脚边,那变脸之势惊到了他,终于凉飕飕回过点味来,嫉恨又茫然地跪下:“阿吉!明明是儿子赢了,厄今一塌糊涂的回来,您却为何斥我?!”
霍讷耶正要发作,帐外赤那的副将又来求见,他当即道:“让他滚!”
副将则沙却高声说:“赤那将军给厄今将军准备了良药,原本准备等与狼主汇报战况后再让属下送去,属下听见厄今将军在宣叫巫医,于是匆忙赶来,希望能帮上忙。”
霍讷耶撇了眼下面面红耳赤的儿子,“真是你送的?进来吧。”
则沙提着两个大药箱一路小跑进来,刚跪下便又快又急道:“将军一回来看见军区的情况就提醒属下把这次搜罗来的良药分去一半给厄今将军,剩下一半则亲自送来给狼主了。两位将军再怎么吵闹,也只政见不和,骨血却是相连的,如何能冷漠到事不关己呢。”
得到霍讷耶的示意后,则沙把药交给巫医,又重重磕头:“狼主,将军实在是不会说话,性子直率,脾气急了跟马崽儿似的胡乱冲撞,可是也只是想让狼主多疼爱他,这才言行不知分寸,还请狼主赎罪!”
这一番说辞让霍讷耶的脸色稍缓,忍不住轻叹一声,须臾间情势再次反转。厄今眯起眼,和外间的阿惹耐一样,都同时想到了一个人。
赤那也醒了神,知道自己又险些中计,虽然恨得只想咬死厄今,还是磨着牙跟厄今道了歉。
王帐中静默了几息,霍讷揉揉太阳穴,终于还是说:“起来吧。”
如此此事就算揭过了。
巫医给厄今上药,话题也回归正规,霍讷耶挑了一些战况询问,又问:“白兰即表现得如何?”
“她很听话。儿子一直派人盯着她的动向,她并未爱惜性命,此次前锋得利,倒是十分出力。”赤那端正跪好,跋扈之色已经悄然褪去,老老实实垂着脑袋。
“盯紧了,对于这个人,潜北用不可懈怠,能用则用,一旦发现她有异心,即刻诛杀。”
“是。”
霍讷耶:“这次你办得不错,想要什么赏赐?”
赤那神色讪讪,忽然记起来个要紧事:“儿子不敢要赏,替阿吉出力是应该的,不过儿子倒是想给阿惹耐讨个,他几次同我作战,尽心尽力,虽然没有什么出色的军功,可是也有苦劳,不如阿吉赏他一些人马差遣,好歹也是个王子,实在寒酸。”
霍讷耶眼风扫了过来:“你竟然会为他说话,我记得你从前是最看不上他的。”
“阿惹耐倒是堪用,又听话,比我的副将还强,阿吉不是老教育我们要兄弟和睦吗,与其用外人,不如用他。”
“说的倒是不错,”霍讷耶点点头,忽然话锋一转,“——是阿惹耐教你这么说的,还是白兰即?”
赤那对上霍讷耶锐利的眼睛,干巴巴说了实话:“是白兰即。”
霍讷耶却道:“她说得不错。那就依你,我封他千户。你的功劳最大,此役你大壮我乌赫,赏赐也不能少,已经送去你帐中了。”
赤那喜出望外,谢过霍讷耶。
“外面的人也应该等急了,叫他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