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水的鱼，呼吸被扼断。
暴怒过后佯装平静的窒息险些夺了他的命，可眼前坐得端正的女人——他的亲生母亲，似乎对此并无半分上心，冷眼旁观他的歇斯底里，鄙夷他的难看不得体。
在她的面前，俞珵败得彻底，对方的条条框框总有道理，甚至越发收紧，让他像困网的鱼无从挣扎，他亦不争气，总是轻易发怒，疯子般迫切控诉委屈，变得不像平常的自己。
一道闷气从胸膛迸发乱窜，终于明白，再无沟通的必要。
“我和您，都有无法妥协的理由。”
母子间重新拾起对话，这次俞珵以对等的公司股东身份为自己发声，“我决定撤回之前的股份转让书，这是新的。”
俞母眉头蹙起，“她又撺掇你做什么？”
“撺掇。”俞珵缓缓重复一遍这个词，讽刺的音含在齿间，“难怪您不相信。”
过去无数遍用爷爷、公司作借口，如今他愿意将拥有的一切拱手相让，她反倒不敢信了，甚至生怕内里有诈，不惜扬言要斩断他所有经济来源。
不敢细想若第一份转让书真正生效，她会如何毫不留情地针对离玦。
“不管您信不信，这都是我个人的意思，与离玦无关。”
说着，他从档案袋里拿出重新拟定的文件，“但您让我再度确信，重新修订协议果然是对的。”
“您看看吧，我保证，您会同意的。”
不是满意，而是同意，俞母看了眼茶几上的合同，“为了一个外人和我闹翻，小珵，你让我寒心。”
“原来我还能让您有所动摇。”俞珵自嘲，“我还以为您不在意呢。”
“无所谓了，以前我也以为自己会永远听您的话，永远为您让步，可一让再让，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爷爷去世，您说在公司势单力薄，让我转让百分之十三的股份给您，我不顾所有人反对照做了。其实我一直都知道您最在意的是什么，名利、权财，任何一样都排在我前面，而我不过是您博弈的工具，是您往上飞的助燃剂。”
“正因为心知肚明，所以我拿出全部股份作为筹码，我以为您会满意，会放过我。”
俞珵只觉悲哀，这一刻，终于承认感情与利益有深浅先后之分，“可您的‘既要又要’快把我压垮了。”
“我体谅您想超越我爸，走上更高的位置，我支持您，也愿意给您助力的筹码，但我的筹码是为了给自己争一份出路，不是让自己彻底沦为您的傀儡，我不会答应您安排的联姻，我不是梅亭，不会牺牲自己的人生来成就您。”
“至于这份协议，我改了条款，您依然能得到我的股份，但只有百分二十。”
俞母一听，连忙拿起合同翻看。
“无论您得到多少，您始终认为我受您支配，无条件顺从您，我改变不了您的想法，只能采取别的法子。”
“从今以后公司的事我不会插手，得到这百分之二十，您不再受我爸掣肘，能更好地发展自己的事业，可如果您要打离玦的主意或逼迫我做什么，我会把手上剩余的百分之四十七股份全转让给我爸。”
“荒唐！”
俞母极怒，再也无法维持体面，“小珵，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为了这么一个女人你跟我作对！你弄清楚，我才是你妈，是你家人，有血缘的家人，她不过是贪图你钱的外人！一个廉价品！”
俞珵面露凄色，双眸唤不起一丝神采，看着自己的母亲，像看着张开血盆大口的吸血鬼，恐惧，却无能为力，“廉价？”
“确实廉价，我也廉价，按照您的意思，我身上流着一半您的血，有您口中一半的低廉。”
文件夹狠狠砸在俞珵头上。
俞母的表情越发狰狞。
“这些年我怨过你，但现在我已经不在乎了，是我对亲情的期待值太高。”
“我的错。”
俞珵深呼吸，弯腰把文件捡起来，“离玦不是廉价品，更不是外人，时间会证明她是对的人，是值得我付出一生守护的人。”
“而您，我的母亲，我没有和您作对，您生我养我，我永远感激您，永远不会走到您的对立面，可我需要一个喘气的口子，一条能走下去的活路。”
“大概是遗传了我爸的不争气，我真的很累，累到斗不起。”
“这么多年我受您压制，叛逆过也顺从过，无论我怎么做，您总是不满意，总能找到我的弱点逼迫我屈服。”
“我怕了，真的怕了。”
……
俞珵病了，大年初一发烧的可怜虫躺在东子床上，像无人收留的流浪狗，昨晚离玦察觉他不对劲，赶紧把人送到东子家。
“榜一大哥你要振作啊。”东子在床边咔嚓咔嚓嚼薯片，关怀的心无比敷衍，被亲妈赶出房间。
“得去一趟医院吧。”大姨端来热水，“这么熬着也不是办法。”
从昨晚起俞珵一直沉睡，外面天寒地冻，离玦生怕吹风后情况更严重，撕下他额上的退热贴换上新的，“等他醒了再看看情况。”
“也好。”大姨出去了，离玦拿冰过的湿巾给他擦脸。
沾水的指尖微凉，衬得他脸颊滚烫，熟睡中的俞珵面容憔悴，唇烧得发红，离玦拨开他汗湿的发，心想小鱼哥哥真是遭大罪了，瞧这病恹恹的，一点精神气也没有。
又过了一会儿，庆庆推开房门探出小脑瓜，离玦拿起俞珵的温度计，三十七度八，总算降下来了。
“庆庆怎么上楼了？别进来，小珵哥哥生病了，当心传染给你。”
“奶奶说快吃午饭了。”
庆庆当真站在门边不动了，怯生生绞着手指，“都是庆庆不好，怪庆庆乱抱怨，小珵哥哥才大晚上赶来，还冻生病了。”
“我的小傻瓜，你怎么会这么想呢。”离玦连忙走过去把自责的庆庆抱进怀里，蹲下身亲她的小脸蛋，“不许这么想，是小珵哥哥身体差，跟庆庆没关系。”
“可是……”
机会难得，离玦趁机给庆庆洗脑，“小珵哥哥平时老爱玩手机打游戏，不爱运动总吃零食，昨晚还不听话不穿厚外套，所以才病倒，庆庆不要学他知道吗？”
庆庆眨巴了一下眼睛，眼珠子溜溜的瞄向离玦身后，“小珵哥哥醒了。”
“啊？”离玦回头，果然看到床上的俞珵正歪着头无奈地看着自己。
“我教育孩子呢。”离玦讪笑，走过去摸他脸颊，不烫手了。
“拿我当反面案例？”俞珵咳了一声，“庆庆，别学哥哥，哥哥为了哄你小玦姐姐才耍帅病倒的。”
“胡说什么。”离玦没好气，让庆庆先下楼，又给他倒水，“饿了吧，大姨熬了粥，我给你端上来吃点？”
“嗯。”俞珵仍晕乎，眼白泛着不正常的红，他艰难坐起身，张臂把离玦揽进自己怀里顺势搂住，“先吃药。”
“不能空腹吃药。”
“你就是我的药。”
他声音黏糊，“好想亲你。”
离玦脸庞骤热，“这里是东子家。”
“狸猫姐姐真是老古板。”他蹭她肩膀，腻歪贴着她脖子，呼吸全扑在她颈间，“有什么关系，又没别人在。”
才知道这人病了爱撒娇，离玦嫌痒，红着脸轻戳他的眉心，又捞过椅子上的大衣帮他披上，“不行哦，狸猫姐姐可不想被传染。”
“嗷——”
“装可爱也不行。”
“哼！”
今天是大年初一，俞珵下午睡了一觉精神些，晚上坚持和她一起下楼，他守礼不愿失了规矩，站得端正，微笑着向长辈们问好。
“病才好些，还是再躺会吧。”大姨担忧道。
“谢谢大姨关心，我吃过药已经好多了。”俞珵身姿挺拔谦逊有礼，让人挑不出错处，哄得大姨乐开花，“也好，那晚饭一起吧，过年嘛，人多热闹。”
说着恨铁不成钢地踹了亲儿子一脚，听见亲儿子嗷嗷嚷痛，不解气又来一脚。
席间，离玦给俞珵另外准备一份清淡饭菜，林叔盯着二人亲密的举动，“小伙子，你跟我们小玦什么关系，不光是朋友吧。”
“叔叔，我是离玦的男朋友。”俞珵大方承认，顺势牵住离玦的手，“叔叔放心，我会对她好的。”
在座知情的不知情的多少心里有数，偏偏俞珵嫌春节气氛不够浓烈，当场轰出一记惊雷，“我俩是奔着结婚去的，彩礼房子我都准备好了。”
“啊？”“咳咳咳！”
张筝儿刚夹起的胡萝卜掉了，东子被一口白米饭呛到，几位长辈呆若木鸡，离玦也傻了眼，在桌底下戳他的腰，低声骂他是不是烧坏脑子。
只有庆庆懵懂求问，“结婚是当新娘子的结婚？”
“对，庆庆真聪明。”俞珵赞赏地竖起大拇指
“孙子你别说话。”东子受不了他的‘造作’，“给老子闭嘴吃饭！”
“对着客人你喊什么老子，没大没小。”林叔举起筷子敲儿子的头，“皮痒了是不是。”
东子气鼓鼓瞪始作俑者，结果又被敲脑袋了，三姨笑呵呵，“比我们家全还快呢。”
这下轮到张筝儿红脸，头埋得低低的压根没好意思抬起。
一下子牵连了半桌‘受害者’，俞珵还想说什么，被离玦踢了一脚，警告的眼神刀光剑影，乖乖住口了，坐得无比板正。
饭后几人到屋外放烟花，中途张筝儿跟陈家全聊电话，东子给榜一大哥送出一顿‘复仇的关照’，离玦懒得理会幼稚的两人，陪庆庆玩仙女棒。
“小玦姐姐，你要跟小珵哥哥结婚吗？”烟花星火散开，庆庆在她耳边悄声问。
真是教坏小朋友，离玦被一双好奇大眼睛看得尴尬，“不一定哦。”
“可小珵哥哥不是说小玦姐姐要当他的新娘子吗？”
“该怎么说呢？”
许多事存在未知变数，离玦从不轻易标榜肯定，尤其有关爱情与婚姻，一旦牵涉无法完全掌控的他方，概率绝不可能百分百。
仙女棒燃尽，残余一根细木条，离玦把木条扔进水桶，火星在水里发出‘嗞’的一声，“庆庆能保证每次考试都拿一百分吗？”
庆庆摇头。
“姐姐也无法保证。”离玦道，“谈恋爱结婚就像考试一样，谁都没办法保证最后是满分，当下信心满满填的答案不一定正确，可能你认为答案是1，但正确答案却是2。”
“我们唯一可以做的只有写满考卷，至于能不能走到结婚这一步，得看交卷后的分数是否在自己的预期内。”
“那由谁来打分呢？”
“名为‘时间’的老师。”
庆庆似懂非懂，抬头，发现小鱼哥哥正站在她们身后。
眼神幽深，专注而遥远，似乎还藏了别的东西，但绝不是难过，因为小鱼哥哥嘴角上扬微笑着，像极了她语文小测填对生词，而且全班只有自己是对的神气与骄傲。
那是答对试题拿到一百分，恨不得向全世界宣扬的巨大得意。
庆庆歪了歪头，在东子哥哥的招呼下进屋。
真好，小鱼哥哥拿到满分了，狸猫姐姐那么聪明，也一定能拿到满分的，这么想着，她蹦蹦跳跳去找奶奶了。
“又教育孩子呢。”俞珵走过去。
“嗯，班门弄斧。”
他穿着羽绒服，头上的毛线帽也是纯黑的颜色，整个人仿佛浸在无边夜色中，离玦抬手摸他脸庞，“冷吗？不如进屋吧，你的病还没好。”
“没关系，躺一天了，总得透透气。”俞珵顺势蹭了蹭她的掌心，把人搂进怀中，“抱着你就不冷了。”
羽绒服摩擦发出窸窣声，离玦被他拥得紧，肩膀都挤耸起了，“我快挤成饺子了。”
俞珵笑了笑，“什么馅的饺子？”
“虾肉香菜。”
“离同学真叛逆，故意挑我喜欢的，再加我最讨厌的，这算是喂一颗甜枣再打一个巴掌？”
“不对，不算。”未等离玦说话，他又自顾嘟囔，“狸猫姐姐可舍不得打我。”
暗戳戳抱怨时是离同学，撒娇的时候就是狸猫姐姐，分得可真清，离玦仰起下巴垫在他肩膀上，侧着头抬眸看他。
庭院灯光明亮，把他照得温暖，光线沿着他的发尾糊了一层晕圈，像散开的黑色蒲公英。
不由想起高一时他剪的寸头。
一颗毛栗子。
毛栗子同学成了她的蒲公英先生。
“蒲公英先生。”
“嗯？”他疑惑，迎上她的视线，对视的距离那样近，咫尺，如有引力般，四目不移。
暧昧成片晕洇，失衡伊始于他的脸红，当下的他，十六岁的他，年年月月，绕成一岁又一岁的思念，绕成雪白的蚕茧。
迷路人在蚕茧中里寻方向，恍惚中发现蚕丝不知不觉裹满全身，于是混乱了，无法收场了，孤独的情愫从初识那年辗转至此时此刻，终于明白她是蚕茧本身。
该如何释怀又该如何珍惜，心胸千遍万遍起伏，每跳动一次，都无声唤一遍她的名字，唤着唤着，她终于化成人形藏于自己怀里。
痴痴望着，他想，他这一辈子，都要困在这蚕茧里了。
低头，他如战败的兵，甘愿向这颗永恒的蚕茧献上一吻。
离玦的唇凉凉的，很甜，是麦芽糖的味道。
她身上始终好闻，雨后的青草香，更多像松叶沾染泥土的气息，清新、安宁，冷凉中夹带一丝苦涩，土地拥有神奇的力量，包容而宏大，他爱这股香气，死心塌地，永远虔诚。
轻轻触碰又分开，俞珵的造次非常有分寸，其实更多是因为离玦一瞬错愕后，忽然‘噗’的一声笑起来。
“笑什么？”
浪漫的剧情硬生生偏离轨道，俞珵有些泄气，耳根都红了，她可不是害羞的笑，而是小孩玩过家家被大人发现的笑。
他又羞又窘浑身发烫，要是拿体温计测量，肯定从三十七度八飙升到三十八度七。
“不许笑了。”他难为情，捏她的鼻子。
“抱歉。”离玦唇线弯成月牙状，“我不是故意的，就是忍不住想笑。”
“我亲你有什么好笑的。”
暧昧喂了大黄狗，俞珵沮丧着脸，手拢在她的外套帽下挠了挠分散尴尬，“你的浪漫细胞都拌饺子馅去了。”
他像只充满怨气的鸽子，嘴里不停嘀嘀咕咕，惹得离玦又要笑。
她的脸埋在他颈侧，笑得肩膀都抖了，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偏了一下头，鼻尖几乎贴着他的耳垂，呼吸的气息在皮肤上轻轻细抚，似亲非亲。
烧得他脸颊赤红。
不解气，他捧起她的脸啄了一下。